雨丝儿飘忽,路上湿漉漉的,路两旁逶迤成荫的行道树也湿漉漉的。
    时令临近深秋,这些民国十八年修建中山陵时引进的法国梧桐,早已黄叶满枝满桠,因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落叶随风,枯枝濡水,更添了几分萧瑟清冷景象。
    谢宇钲放慢脚步,抹了抹脸庞上的水珠,正了正鸭舌帽,弧形帽沿下眉头扬起,眼光闪动,对身边二人笑道:
    “两位哥哥,从这儿回城,少说还十来里路,照这样走下去,咱们三人非淋成落汤鸡不可!你们看,那边有家酒铺子,避一避再走罢?”
    沉默寡言的宁子和四眼狗林青闻言停下,顺着谢宇钲手指方向望去,就见一个茅草盖的酒铺子,孤零零地窝在路边,好像一位衣衫破旧、须发凌乱的老人,被遗弃在这荒郊野外,尘满面、鬓如霜,雨濯发、风梳妆。
    酒铺的生意看着不错,铺内坐着七八个客人。宁子瞥了瞥谢宇钲,伸手一摸,兜里仅剩十几枚大钱,不由无声地笑了。
    他猜想谢宇钲兜里的情况,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宁子知道,三人中现在也就林青这货手头比较宽裕,因为,五天前他家里刚托人捎钱来了,数目不多,但也不少,整整二十块袁大头。
    林青郴州人氏,白净的脸庞,高瘦的身材,再加上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颇显文弱之气。据他说,他娘怀他的时候,老家湘南连年水灾,导致颗粒无收,一家人都饿得皮包骨,所以他一出生就营养不良。幸好后来他们那里发现了铜矿,他父亲拉了一帮兄弟,在自家山上挖开了,没几年家境就好了起来。
    这也使得林青从县里的高小学堂毕业后,能够进入衡阳国立中学继续读书,中学毕业在家待了两年,机缘巧合下知道了黄埔军校招生,便报了考。
    一个月前,林青从老家返校,在火车上结识了正前往南京的谢宇钲,两人交谈甚契,相见恨晚,便以兄弟相称。
    此时谢宇钲见林青仍无动于衷,便用肘捅了捅他,提醒道:
    “哎,哎哎,林大师兄,怎么样?你倒是说句话呀!”
    林青的年龄比宁子小上一岁两岁,但却是民国二十二年报考的黄埔,并以第五名的优异成绩被录取。只是,入学不久,便遇上父亲病重,没奈何办了休学,回乡照看。
    一年后,这个驰名黄埔的大孝子回到学校,被编入下一届。如此一来,倒跟民国二十三年考取的宁子成了同班同学。
    先入门者为长。于是,平日里同学便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以'大师兄'相称。
    在一个多月的相处中,谢宇钲也知道了林青的这个雅号。
    林青撑了撑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透过镜片睨着谢宇钲,反手指着胸前,没好气地说:“谢宇钲,我跟你可不一样:咱们黄埔,禁止学生酗酒!”
    谢宇钲扫了林青胸前那枚盾形的校徽一眼,目光落在那“亲爱精诚“四个字上面,心下好生羡慕,嘴上却不以为然:
    “哎,林哥大师兄,这小酌两杯,算不上酗酒吧,再说了,这可是在校外……行了,也别说这有的没的,算我请客。我不是你们黄埔学生,不在此限。我请你们黄埔学生小酌两杯,这总行了吧?你们黄埔再牛,总不能牛到没朋友没乡亲吧?今天见了宁哥,谢宇钲我高兴,就想请宁哥喝两杯,但兜里没钱,想请林哥帮忙垫上。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月底发了薪水,马上把钱还你!”
    谢宇钲说完,整了整西装衣领,帅气地踢了踢腿,见林青仍未应允,便一脸鄙夷地扬起头。
    林青瞪谢宇钲一眼,叉开五指,朝他脸上拍去,骂道:“你个家伙,今儿要不请你喝上两杯,只怕你能像个娘们样,唠叨个没完……”见谢宇钲猛一后仰,躲开了自己动作,忙飞起一腿踢去,军皮鞋闪着亮光,去势颇急。
    谢宇钲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就势一个利索的后空翻,西装革履的矫健躯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宁子和林青心下猛地喝了一句彩。
    只是,待得谢宇钲落地时,双脚却踩在马路沟边,整个人站立不定,差点儿就踩进积水沟里。他连忙双手频摆,以维持住平衡。这样一来,那双锃亮的皮鞋就不可避免地溅染上了不少污泥。
    见了他的狼狈样儿,林青这才呵呵笑起来:“多大事儿呀……不就是花俩钱么,大不了,那天看上的那块怀表,老子不要了!走,走走走,志恒,我们今天吃顿好的!”
    谢宇钲踢踏着腿,将鞋底的湿泥在路边枯草上一一蹭去,眼睛闪烁,笑嘻嘻地说:“这就对嘛,再说了,也花不了你林哥几个钱,不耽搁买那怀表……大不了,宁哥那块怀表让给你!宁哥,你说对吧?”
    宁子微笑点头:“行!要是那块怀表买不了,我这块给林青!”
    三人进入酒铺。起先飘忽不定的雨丝儿开始浓重起来,变成了线,串成了串,很快就在檐外挂上了一道道迷濛的珠帘。
    酒铺内,四面墙壁早被烟灰熏得黑一道灰一道,当面半人高的柜台油漆斑驳。酒铺外面淅淅沥沥,酒铺内也滴滴??。原来,却是进门左首屋角在漏雨,夯土地面上,已积了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水洼。
    店堂中央,三张杉板木桌一字儿排开,也早被几个酒客占了。三四个脚夫模样的酒客正挤在柜台前,与店家争执着什么。只见那领头脚夫气鼓鼓地说道:
    “佟掌柜,这法币你又不收,要不然这样罢,今儿的酒钱暂且记账上,月底结了工钱,一准给你清了!“
    “王头,话可不敢这么说,现在是民国了,只要是民国政府认定的钱,小老头哪能不收呢?不管是袁大头还是孙小头,不管是洋圆铜大钱还是法币,小店统统都收!实在是王头这张票子太大,找不开!“戴着瓜皮帽儿的店家拨了拨油光水滑的算盘珠儿,抬眼望着脚夫头领,神色为难地陪着笑,“至于说记账,王头,上个月你的尾欠可还没清呢!本店小本经营,全靠大家体谅,不然,迟早关门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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