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一夜变天,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两个月来,数不清的高门大院被查抄的杂草丛生。侥幸躲过教众清算的世家也大都门庭紧闭,唯恐哪日哪时就遭了乱兵流民洗劫。
    秋风扫荡,一片肃杀。官市上斗米涨到以金论价,街角里,女人和孩子却跌到以粒米换卖,哪怕是最标致的大家闺秀,恐怕也值不到两张饼子。
    从咸宁五年武帝司马炎一统天下至今,受司马氏庇护一甲子之后,这座东南雄镇终于尝到了乱世的滋味。
    然而再乱的世道也不乏有人纸醉金迷,不论如何兵连祸结,江畔的听江楼上依然是夜夜笙歌。
    不过从前的沿江酒肆已经改了名字,叫做听江义舍,乃是如今武昌之主,神教大供奉、江州大渠帅张浑亲笔提的匾。
    谁也不知道听江楼褚大掌柜是如何与天师教魁首搭上关系的,但谁也不得不服,武昌生意场上名不见经传,说是籍籍无名也不为过的褚大掌柜,真算是这武昌城最识时务的人。
    当所有人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褚大掌柜就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风向变化,第一时间倾尽千万家财供做了神教香火,几乎是和征西大将军府同时换了牌匾。
    这座城的新主子似乎也不想看见治下民生凋零,而最能粉饰太平的东西便是歌舞升平,能有个自愿改换门庭兴建义舍的当地富绅做表率,也算一方美谈了。
    有张浑亲笔所提的金匾傍身,听江义舍可以算是武昌城里秋毫未犯的独一份。
    日日车水马龙,笑迎八方来客,别处刀戟森严随时有人横尸当街,听江义舍这里却连宵禁都不设。
    这里可算是武昌城最安全的地方!
    当然,这义舍的金匾也不是平白挂上去的,非但山珍海味分文不取,便连一夜千金的舞姬优伶也是义演义卖!
    生意这样做,就是富可敌国也是吃不消的,如果有人以为褚大掌柜仅仅是花钱买了个平安符,那就大错特错了。
    实际上? 褚大掌柜恰恰是卖平安符的!
    钱如流水花出去的同时? 同样也给褚大掌柜带来了丰厚的回报。
    到听江义舍花钱买平安符的人早已挤破了头皮,比起吃吃喝喝的花销? 褚大掌柜的另一本账册何止是日入万金!
    从区区一介寒门下九流的商贾? 摇身一变成了神教新贵,上能达天听? 下能揽士绅,褚大掌柜已是这武昌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对于这个褚大掌柜? 有人艳羡? 也有人不齿,更多的则是等着看笑话。
    为了一时风光显耀就附从叛逆,将来朝廷收复武昌,那褚大掌柜会是什么下场?
    且等着便是。
    可偏偏天意难遂人心? 朝廷的平叛大军迟迟不见踪影? 褚大掌柜的生意却是日进千里。
    从襄阳失陷算起,武昌城的流言就没消停过,而今更是愈演愈烈,但似乎是被有心人推波助澜,所有的流言口径都渐渐转向了神教有利的一面。
    有说东军在两淮被赵军切割的七零八碎? 只剩两三重镇苦苦死撑,自保都难? 根本没有余力出兵武昌。也有的说黄石滩惨胜后西军和南兵几近全军覆没,连江陵和襄阳都收不回来? 哪里敢东进武昌?更有传言连战连胜的昌黎郡王司马白重伤不治,早已辞世!
    最匪夷所思又信众最广的说法? 乃是上苍怜悯众生流离艰辛? 特遣真神下界? 以大供奉张浑肉身代行道君之责,以救百姓苍生于水火!武昌这么久以来之所以未见晋兵来攻,就是因为大晋司马氏已受大供奉归化,早已信奉神教,甘愿割土以建国中之国,这以教治国的国中之国,都城就定在了武昌城!
    流言是否可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眼前的东西却越来越无可辩驳。
    整万整万的流民壮丁被整编成了军队,每日里一支一支的拉到城外操演,号角连营不见边际,甲戈曜日望而夺目。就凭这数十万大军,打上建康城都不算事儿,大晋皇帝前有羯赵虎狼之师威逼窥伺,后有教兵宣扬代天抚民,社稷倾覆只在转眼之间,还真有可能默认了教治国中国。
    皇帝的天威远在建康,教兵的刀子近在眼前,武昌戡复的希望越发渺茫,再是忠贞的臣子也得思虑一下如何安家保命了。
    武昌县主簿周柄之便是其中之一。
    身为郡治要吏又是地方大族,周柄之家里自然没能躲过教兵清算,阖家家财被抄的一干二净。若非他平日也是虔诚信奉天师教的,教兵们好歹看在一脉香火的情分上没动刀子,否则他这一家子人难说凄惨成什么地步。
    乱起之初周柄之还是很有骨气的,虽不敢说是刀兵加身岿然不动,但也没落到低三下四求饶的份上。甚至还不断鼓励家人要坚守忠义,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族弟周饴之的烽阳铁旅就在江对面,旦夕过江回家,铠马甲骑面前,些许匪患何足道哉?
    然而日复一日的熬下去,身边噩耗不断,区区两月光景,单仅周氏一族就掉了不下一千颗脑袋,拘押在大牢里的族人更是不计其数,更不乏周柄之的骨肉至亲。
    那牢里早就人满为患,要么随时丢了性命,要么被拉出去卖掉,过了今天没明天,岂是人待的地方?
    一想到亲人过的生不如死,周柄之真是日日心如刀绞,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能保全自己父母妻儿都实属邀天之幸了,还顾的上别人吗?
    直到听人提起了褚大掌柜的风头,说是被褚大掌柜保下来的人,没有一万也得八千了,周柄之心动了。
    其实周柄之都已经快忘记了,他和那听江楼褚大掌柜是有一顿酒宴交情的,就在三个月前,也就是襄阳失陷的消息刚刚传到武昌的时候。
    彼时那褚大掌柜方才接手兑买了听江楼,初来乍到的一个女子,自然要仰仗县里大老爷们的照拂,对周柄之这样的豪门世家县中要吏更得竭尽全力逢迎。
    要说江畔青楼酒肆扎堆,听江楼远算不上一流档次,周柄之这等县里头面人物一般是不屑光顾的。也就是那一回,朋友做东选在了听江楼,他不好拂人颜面,便也顺便认识了褚大掌柜,酒到兴头,他甚至还帮姓褚的美人儿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姓褚的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但真是非常有几分手腕,而且那次酒宴上,周柄之能看出来她是个难得得讲究人,不然也不会对一个风尘女掌柜动了恻隐之心。
    若非战事紧,他顾不上再去那些烟花酒楼,说不得还会和褚美人传出什么风流佳话。
    那女人应该记的欠自家一个人情!
    哪怕担上屈从叛逆的恶名,周柄之也要去求一求褚大掌柜,试上一试,救出一人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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