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快看!”慕舆根指着突然起火的羯赵中军大寨,兴奋的喊道。
    “大将军,斥候回报,赵军确实是在退兵,只是仍不知何处来的兵马与赵军打成一片。”
    “大将军,敌军大乱,击敌正是良机啊!”
    “怎知不是敌军的诱敌之计?
    “不妨遣一支兵马出城探一探,是何缘故一战便知,末将愿为先锋!”
    “敌人岂能不防着我会派军一探虚实?他们下了这样血本,你有什么本事探出虚实?别让人戏弄,带回了假消息!”
    “放火烧了自家大寨,那这戏做的可是太真了!”
    “咱们守城至今,如履薄冰还嫌不够,明知有套,还要去钻?”
    城上一片杂议,各有道理,慕容皝面色凝重,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众人觉出异样,慢慢安静下来,方才缓缓说道:“城下皆是当世强军,更有名将如云,谁能让他们乱成这个模样?即便是真的乱成这样,我瞧诸位意思,是要去揩一把油么?生死存亡之际,还想着占便宜?”
    慕舆根叹了口气,附和道:“大将军说的是,除非将这十万大军一举击溃,否则贪些小便宜有何用处?”
    慕容皝语气渐为严厉:“我礼送出境尚且求之不得,尔等不虑节外生枝,莫非还依依不舍么?”
    “不敢!”
    “大将军言下之意?”
    慕容皝又是一阵沉默,忽然岔开话题:“不瞒诸君,石虎退兵乃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所深忧,非是虎,而是狼啊!”
    众人都是默然,慕容皝言下之意,战后的棘城,如何抵抗四边群狼的觊觎?!
    只听慕容皝又道:“我方才所论敌军之势,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凡事都有万一啊!敌军乱起,毕竟是一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就错过了生机!”
    裴开沉声道:“最毒的饵,便是这个万一!城下位列天下名将之人,怕有一掌之数,大将军,纵有生机,咱们吞的下么?”
    “下雨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话音未落,连着一声巨雷,豆粒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瞬间暴雨如幕,城头立时一暗,火把被浇灭一片,没剩几个。
    这雨下的确实痛快,痛快的掐死了一探虚实的侥幸!
    慕容皝将目光移向城下那渐渐混入黑暗的火光,侧耳倾听远处愈加激烈的喊杀声,仍有不甘,却终是叹了口气,说道:“静观其变吧!”
    支雄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此子绝不能留!”
    风行草靡之下没有巧合,一个能从风行草靡中逃脱的人,必将是国朝心腹巨患!
    他堂堂天下名将,二十万大军的统帅,竟极其忌惮起了司马白!
    一道帅令,以最严厉的口吻传到各军主将,严令各部调拨精锐,围攻中军大寨,军令很清楚,一个时辰内缴上司马白人头!
    司马白很清楚,暴雨突来,战场陷入黑暗,以慕容皝之小心,恐怕是不会冒险出城的,援军是指望不上了,而偌大的敌军大寨,仅凭三千露头的兵马根本撑不了一时半刻。
    但他此刻却坦然的很,这暴雨不啻于给了他一丝希望,借助矩相之利,他历次大胜都是沾了夜战的便宜。
    麾下这支精锐也已经适应了他夜战风格,几经大战的磨合与平日里刻意的操练,早已不似第一次战威南时那般生疏,说是如臂使指稍嫌过分,却也称的上指哪打哪了!
    借着黑夜大雨,瞅准机会逃出去,应该不会太难!
    但燃眉之急除了寨外进逼的大军,还有寨内的麻烦。
    左司残余纵然被打破了胆子,但仍不乏悍卒在营中负隅顽抗,逼的司马白不得不分出一部兵力清缴,不先在营寨中站稳脚跟,怕是没法专心突围。
    “殿下,你看那里!”熊不让砍翻了一个羯卒,一抹脸上血水,红着眼睛冲司马白喊道。
    司马白顺势一望,饶是已经惯见战事残酷,也不由的阵阵心悸,几近咬碎牙龈,吐出两个字:“羯狗!”
    那是一处打翻的锅灶,锅灶边满是一堆堆的残腿断臂,而这场景已经不是寨中所见的第一处了!
    越朝寨内深去,这种情况越是普遍,比比皆是被砍做两半的汉人尸体,如牛羊般剥了皮,吊挂在灶台边的铁钩上,更不乏一个个小小的躯体浑沦整个的丢弃在锅灶中!
    “全是女人和孩子!”二学子低着头,一遍遍舔着自己刀口,仿佛要尝一尝羯人血肉是什么滋味!
    “殿下!”不远处裴山站在一处巨大的营帐边,头也不回的冲司马白喊道,喊到后来,声音却似被截去一半,变的有气无力,“来一下这里。”
    司马白闷着头,疾步走了上去,一到帐边,心里虽然早有准备,仍是差点被迎面冲来的血腥味熏倒,他推开杵在帐前的裴山,只朝里面望了一眼,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捧腹大呕,一边吐,一边骂,直到吐的全是酸水,仍然一句句的咒骂:“羯狗!羯狗!”
    他总算知道为何先前看这中军大寨,稀松一片不成军伍,这里分明就是在举行盛宴——撤兵前最后的狂欢,而宴席的主菜,便是成百上千的汉人妇孺!
    “不是人!”
    “老天怎会生出羯狗!”
    不论是谁,无不双眼通红,天杀的羯人,根本不是人!
    司马白终于直起腰身,又朝帐内深深的望了一眼,他忽然感觉周身异常阴冷,传说中的幽冥地府或许就是这般阴冷,他不禁在想,或许自己一直就活在地府里,只是今日才刚刚知道!
    这一刻,司马白心里除了仇恨,再无其他!
    这里还是在平州,是大晋的平州,棘城城头上还飘着大大的晋字,羯人还没攻下棘城,就在棘城之下,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把这里当做了屠宰场!
    倘若真到有一天,羯人的铁蹄踏遍了整个天下,汉人可还能有活路么!?
    司马白站在那里,望着帐内血腥的一切,大雨混着血水淹没了他的脚底,如血海一般!
    得做点什么!
    他心底里一个声音反复在说,你不再是从前的闲散无能之辈,你得做点什么!
    是了,阻止他们,以血还血!
    突然间,司马白左眼之中的冰眸,猛的一扩,整只眸子,竟煞白一片!
    一股阴冷袭进心底,他忽然发现,整个天地,就那么突兀的,纤毫毕现的纳进了眼底,哪怕充斥血腥的风雨,每一丝一缕,都已在他眼中!
    司马白猛的一个转身,朝寨外望去,哪里还有寨墙相隔,更无任何遮挡,风雨黑夜一片虚无,却又清晰可见!
    整个战场再也不是从前那一块一片的模糊影子,每支兵马的动向,每个军阵的缝隙,每个敌兵刀槊上的缺口,哪怕每个人的每一个表情,甚至嘴角边的跳动,他只要想看,都看的清清楚楚!
    窥道以探自然!
    ——矩相,似乎醒了,被血海一样的仇恨,唤醒了!
    强忍蚀骨的阴冷,司马白攥牢了御衡白,横刀立誓,
    “吾但有命,休犯吾土,欲害吾民,除非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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