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盘踞山东多年的著名军阀张宗昌,就有着同样的特性。这位仁兄俗称“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钱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当年由混混起家,后来混到了土匪张作霖的手下,变成了大混混。
    有一次,张作霖派手下第一悍将郭松龄去张宗昌那里整顿军队。这位郭兄不但是张大帅的心腹,而且还到外国喝过洋墨水,啃过黄油面包,一向瞧不起大混混张宗昌,总想找个机会收拾他。结果一到地方,不知张混混哪根筋不对,应对不利,竟然得罪了郭松龄。
    这下就不用客气了,郭大哥虽然是个留学生,骂人的本事倒也没丢,手指着张大混混,张口就来:x你娘!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军阀应该是脾气暴躁,杀人不眨眼,遇此侮辱,自当拍案而起,拔剑四顾。
    然而关键时刻,张宗昌却体现出了一个大混混应有的素质,他当即回答道:
    你x俺娘,你就是俺爹了!
    说完还给郭松龄跪了下来。我记得,他比郭兄至少大一轮。
    这就是大混混的本领,他后来在山东杀人如麻,作恶多端,那是伸;而跪郭松龄,认干爹,就是屈。
    沈惟敬就是一个大混混,在兵部官员、朝鲜国王的面前,他屈了;而现在,正是他伸的时候。
    小西行长之所以同意和谈,自然不是为了和平,他只是想借此机会摸摸底,顺便吓唬明朝使者,显显威风,用气势压倒对手。
    于是他特意派出大批军队,于平壤城外十里列阵,安排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和火枪,决定给沈惟敬一个下马威。
    柳成龙也还算个厚道人,送走沈惟敬后,感觉就这么了事不太好,但要他陪着一起去,他倒也不干。
    于是他带人登上了平壤城附近的一座山,从这里眺望平壤城外的日军,除了平复心中的愧疚外,还能再看沈惟敬最后一眼(虽然比较远)。
    然而在那里,他看到的不是沈惟敬的人头,而是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当沈惟敬骑着马,刚踏入日军大营的时候,日军队列突然变动,一拥而上,把沈惟敬围得严严实实,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然而沈惟敬却丝毫不见慌张,镇定自若地下马,走入了小西行长的营帐。
    过了很久(日暮),沈惟敬终于又走出了营帐。柳成龙惊奇地发现,那些飞扬跋扈的日军将领,包括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人,竟然纷纷走出营帐,给沈惟敬送行,而且还特有礼貌(送之甚恭)。
    数年之后,柳成龙在他的回忆录里详细记载了他所看到的这个奇迹,虽然他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沈惟敬到底说了些什么——或许永远也没人知道。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沈惟敬确实干了一件很牛的事情,因为仅仅一天之后,日军最高指挥官小西行长就派人来了——对沈惟敬表示慰问。
    来人慰问之余,也带来了小西行长的钦佩:
    “阁下在白刃之中颜色不变,如此胆色,日本国内亦未曾见识。”
    日本人来拍马屁了,沈惟敬却只是微微一笑,讲了句牛到极点的话:
    “你们没听说过唐朝的郭令公吗?当年回纥数万大军进犯,他单人匹马闯入敌阵,丝毫无畏。我怎么会怕你们这些人(吾何畏尔)!”
    郭令公就是郭子仪,曾把安禄山打得落荒而逃,是平定安史之乱的主要功臣,不世出之名将。
    相比而言,沈惟敬实在是个小人物。但在我看来,此时的他足以与郭子仪相比,且毫不逊色。
    因为他虽是个混混,却同样无所畏惧。
    马屁拍到马腿上,望着眼前这位大义凛然的人,日本使者手足无措,正不知该说什么,却听见了沈惟敬的答复:
    “多余的话不用再讲,我会将这里的情况回报圣皇(即万历),自然会有处置,但在此之前,你们必须约束自己的属下。”
    怎么约束呢?
    “日军不得到平壤城外十里范围之内抢掠,与之相对应,所有朝鲜军队也不会进入平壤城内十里!”
    很多人,包括柳成龙在内,都认为沈惟敬疯了。当时的日军,别说平壤城外十里,就算打到义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让日军遵守你的规定,你当小西行长的脑袋进水了不成?
    事实证明,确实进水了。
    日本使者回去后没多久,日军便派出专人,在沈惟敬划定的地域树立了地标,确定分界线。
    柳成龙的嘴都合不上了,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知道答案的人,只有沈惟敬。
    一直以来,他不过是个冒险者,他的镇定,他的直言不讳,他的狮子大开口,其实全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大明。如果没有后面的那只老虎,他这头狐狸根本就没有威风的资本。
    而作为一个清醒的指挥官,小西行长很清楚,大明是一台沉睡的战争机器,如果在目前的局势下,贸贸然与明朝开战,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稳固现有的战果,至于大明……那是迟早的事。
    万历二十年(1592)十一月二十八日,沈惟敬再次来到朝鲜,这一回,小西行长终于亮出了他的议和条件:
    “以朝鲜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全部归还朝鲜。”
    为表示自己和谈的诚意,他还补充道:
    “平壤城亦交还朝鲜,我军只占据大同江以东足矣。”
    最后,他又顺便拍了拍明朝的马屁:
    “幸好天朝(指明朝)还没有派兵来,和平已经实现,我们不久之后就回去啦。”
    跑到人家的家里,抢了人,放了火,抢了东西,然后从抢来的东西里挑一些不值钱的,还给原先的主人,再告诉他:其实我要的并不多。
    这是一个很不要脸的人,也是一个很不要脸的逻辑。
    但沈惟敬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他本来就是个混事的,又不能拍板,于是他连夜赶回去,通报了日军的和平条件。
    照这位沈先生的想法,所谓谈判就是商量着办事,有商有量,和买菜差不多,你说一斤,我要八两,最后九两成交。虽然日本人的条件过分了点,但只要谈,还是有成功的可能。
    但当他见到宋应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还没等他开口,宋侍郎就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去告诉那些倭奴,如果全部撤出朝鲜,回到日本,讲和是可以的(不妨),但如果占据朝鲜土地,哪怕是一县、一村,都绝不能和!”
    完了,既不是半斤,也不是八两,原来人家压根就没想过要给钱。
    虽然沈惟敬胆子大,敢忽悠,确有过人之处,但事实证明,和真正的政治家比起来,他只是个混混级别。
    因为他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原则是不能谈判的,比如国家、主权以及尊严。
    沈惟敬头大了,但让人惊讶的是,虽然他已知道了明朝的底线,却似乎不打算就此了结。根据多种史料分析,这位仁兄似乎已把和谈当成了自己的一种事业,并一直为此不懈努力。在不久之后,我们还将看到他的身影。
    但在宋应昌看来,目的已经达到,因为他苦苦等待的那个人,已经做好了准备。
    军阀
    宋应昌等的人,叫做李如松。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儿子。
    以往我介绍历史人物,大致都是从家世说起,爷爷、爹之类的一句带过,然后再说主角儿子。但对于这位李先生,只能破例了,因为他爹比他还有名。
    作为明朝万历年间第一名将(首辅申时行语),李成梁是一个非常出名的人——特别是蒙古人,一听到这名字就打哆嗦。
    李成梁,字汝器,号银城,辽东铁岭卫(即今铁岭)人。这位仁兄是个超级传奇人物,四十岁才混出头,还只是个小军官,不到十年,就成为了边界第一号人物,风头压过了戚继光,不但当上了总兵,还成了伯爵。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白给的,要知道,人家那是真刀真枪,踩着无数人的尸体(主要是蒙古人的),扎扎实实打出来的。
    据统计,自隆庆元年(1567)到万历十九年(1591),二十多年间,李成梁年年打仗,年年杀人,年年升官,从没消停过,平均每年都要带上千个人头回来报功,杀得蒙古人魂飞魄散,搞得后来蒙古人出去抢劫,只要看到李成梁的旗帜,基本上都是掉头就跑。
    事实上这位仁兄不但故事多,还是一个影响大明王朝命运的人,关于他的事情,后面再讲。这里要说的,是他的儿子李如松。
    李如松,字子茂,李成梁长子,时任宣府总兵。
    说起来,宋应昌是兵部的副部长,明军的第二把手,总兵都是他的下属。但作为高级领导,他却一定要等李如松,之所以如此丢面子,绝不仅仅因为此人会打仗,实在是迫不得已。
    说起来,那真是一肚子苦水。
    两百年前,朱元璋用武力统一全国后,为保证今后爆发战争时有兵可用,设置了卫所制度,也就是所谓的常备军。但他吸取了宋代的教训(吃大锅饭,养兵千日,却只能用一小时),实行了军屯,划给军队土地,也就是当兵的平时耕地当农民。战时打仗当炮灰。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十分省钱,但时间久了,情况就变了,毕竟打仗的时间少,耕田的时间多,久而久之,当兵的就真成了农民。有些地方更不像话,仗着天高皇帝远,军官趁机吞并了军屯的土地,当起了军事地主,把手下的兵当佃农,有的还做起了买卖。
    搞成这么个状况,战斗力实在是谈不上了。
    这种部队要拉出去,也只能填个沟、挖个洞,而且明朝的军队制度也有问题,部队在地方将领手中,兵权却在兵部手里,每次有麻烦都要临时找将领,再临时安排部队,这才能开打。
    真打起来,就热闹了,说起打仗,很多电视剧上都这么演过: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关键时刻指挥官大喝一声: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冲啊!然后大家一拥而上,战胜了敌人,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这都是胡扯。
    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平时谁也不认识谁,饭没吃过酒没喝过,啥感情基础都没有,关键时刻,谁肯为你卖命?你喊一句就让我去冲锋?你怎么不冲?
    总之,卖命是可以的,冲锋也是可行的,但你得给个理由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大明王朝都找不到这个理由,所以明军的战斗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仗也越打越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优秀的将领终于找到了它,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个人,就是戚继光。
    而这个理由,也可以用一句经典电影台词来概括——跟着我,有肉吃。
    很多人并不知道,戚继光的所谓“戚家军”,其实并不算明朝政府的军队,而是戚继光的私人武装。因为从征集到训练,都是他本人负责,从军官到士兵,都是他的铁杆,除了戚继光外,谁也指挥不动这支部队。
    而且在戚继光部队当兵的工资高,从不拖欠,也不打白条。因为戚将军和胡宗宪(后来是张居正)关系好,军费给得足,加上他也会搞钱,时不时还让部队出去做点生意,待遇自然好。
    长官靠得住,还能拿着高薪,这种部队,说什么人家也不走,打起仗来更是没话说,一个赛一个地往上冲。后来戚继光调去北方,当地士兵懒散,戚继光二话不说,把戚家军调了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进行操练。
    那一天,天降大雨,整整一天。
    戚家军就在雨里站了一天,鸦雀无声,丝毫不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
    但要论在这方面的成就,戚继光还只能排第二,因为有一个人比他更为出色——李成梁。
    戚继光的戚家军,有一流的装备,优厚的待遇,是明朝战斗力最强的步兵,但他们并不是唯一的精英。在当时,还有一支能与之相匹敌的部队——辽东铁骑。
    作为李成梁的精锐部队,辽东铁骑可谓是当时最强大的骑兵,作战勇猛,且行动迅速,来去如风,善于奔袭,是李成梁赖以成名的根本。
    拥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是因为辽东铁骑的士兵们,不但收入丰厚,装备精良,还有着一样连戚家军都没有的东西——土地。
    与戚继光不同,李成梁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的人。他在辽东土生土长,是地头蛇,也没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高尚道德,在与蒙古人作战的过程中,他不断地扩充着自己的实力。
    为了让士兵更加忠于自己,他不但大把花钱,还干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
    在明代,驻军都有自己的专用土地,用于军屯,这些土地都是国家所有,耕种所得也要上缴国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军屯土地都被个人占有,既当军官打仗,又当地主收租,兼职干得不亦乐乎。
    当然,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如果被朝廷知道,是要惹麻烦的。
    所以一般人也就用地种点东西,捞点小外快,就这样,还遮遮掩掩不敢声张。李成梁却大不相同,极为生猛,不但大大方方地占地,还把地都给分了!但凡是辽东铁骑的成员,基本上是人手一份。
    贪了国家的粮也就罢了,连国家的地,他都敢自己分配,按照大明律令,这和造反也差不太远了,掉脑袋、全家抄斩,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事实证明,李成梁不是木板,而是板砖,后台极硬,来头极大,还很会来事。张居正在的时候,他是张居正的嫡系,张居正下去了,他又成了申时行的亲信,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指头。
    如果按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分析,李成梁的士兵应该全都算地主,他的部队就是地主集团,那真是平民的没有,良民的不是。
    有这么大的实惠,所以他的部下每逢上阵,都特别能玩命,特别能战斗,跟疯子似的向前跑,冲击力极强。
    地盘是自己的,兵也是自己的,想干什么干什么,无法无天,对于这种人,今天我们有个通俗的称呼——军阀。
    对于这些,朝廷自然是知道的,可也没办法,那地方兵荒马乱,只有李成梁镇得住,把他撤掉或者干掉,谁帮你干活?
    所以自嘉靖以后,朝廷对这类人都非常客气,特别是辽东,虽然万历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了,但他的儿子还在,要知道,军阀的儿子,那还是军阀。
    而作为新一代的军阀武将,李如松更是个难伺候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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