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比较痛苦的过程,在拥挤之中,于谦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终究还是赶在朱祁钰逃走之前拦住了他。
    于谦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殿下(当时还不是皇帝),马顺等人是王振的余党,其罪该死(顺等罪当死),请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动过手)无罪!”
    这响亮的声音终于惊醒了朱祁钰。他明白,如果现在不给这些人一个说法,局势将无法稳定,于是他依照于谦的话下达了命令。
    大臣们也清醒过来,既然马顺等人已经定罪,那也就没什么事了。
    稳定情绪的朱祁钰终于恢复了正常,他接着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绑至刑场,凌迟处死!
    群臣拍手称快,八月二十三日的这场风波就此平息。
    三个人在朝廷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们一下子从书呆子变成了斗殴能手,老少齐上阵,充分地发泄了自己的愤怒情绪,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场,闹得鸡犬不宁,鲜血四溅,代行皇帝职权的朱祁钰也被结结实实地威胁了一把,弄得狼狈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还是发生在朝廷议事之时,这样的乱象在明朝历史上可谓是绝无仅有的。
    所以,当群臣们恢复正常,整理自己的着装,检查自己的伤势(大部分是误伤),并走出大殿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真是彻底疯狂了一把。
    但有一点大臣们是很清楚地,打死马顺之后,锦衣卫已经磨刀霍霍,如果不是于谦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钰,为他们正名的话,能不能活着走出大殿来还是一个未知之谜。
    多亏了于谦啊。
    当于谦走出左掖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他报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说在五天前他们对这个怒吼的人还有什么疑虑的话,现在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共识:
    这个人一定能够独撑危局,力挽狂澜。
    吏部尚书王直也感触万分,他十分激动地握住于谦的手,对他说道:“国家全靠你了,今天这种情况,就是有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国家正赖公矣,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
    王振的罪行彻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产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杀得一干二净,其中还是王山先生最惨,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这是因为大臣们提议,虽然王振已经死了,但还需要找个人来替代他受刑,方可有个交代(够狠)。
    于是,从千里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亲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贵换了个凌迟,真是亏本买卖。
    说实话,从法理学的角度上来讲,王山、马顺等人并没有明显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没有理由,如果从程序上来说,大臣们的行为应该属于故意伤人致死,绝对算不上是正当防卫。
    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正是因为他们,朝纲才会如此不振,国家才会如此混乱,数十万士兵才会送命,所以在我看来,当他们出于义愤,打死这些王振同党的时候,他们已经实现了正义。
    因为真正的正义,就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最后一个麻烦
    军队开到了,粮食充足了,王振的余党也彻底清除了,在于谦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麻烦,这也是最大的一个麻烦:
    皇帝还在人家手里呢。
    很明显,也先把朱祁镇当成了一张信用卡,把大明帝国当成了提款机,只要人还在他手里,他就会不断地刷这张无限额的金卡,直到把银行刷倒闭为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一个解决的方法。
    于谦清楚地认识到,朱祁镇之所以会成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为他是朱祁镇,而是因为他是皇帝。
    朱祁镇就是论斤卖也卖不到几个钱,但皇帝的这个名分却重如泰山。
    其实解决方法很简单——再立一个皇帝。
    因为皇帝不是你朱祁镇的,而是大明帝国的,这个名分可以给你,也可以给别人。
    换句话说,朱祁镇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镇说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说了算,而是我们说了算。我说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货,也是个过期产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权威认证机构在我这里,想定期领工资?也先,你就别做梦了!
    方针已定,那么立谁呢?
    最先被考虑的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不过这位仁兄当时只有三岁,别说处理朝政,话都说不好,字也认不全,立他当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选只有朱祁钰。
    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立朱祁钰为皇帝。
    皇太后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朱祁钰也算是他的儿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钰推辞了,他说自己不想干这份工作。
    这套把戏我们也见得多了,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可以肯定,朱祁钰先生确实不是虚情假意,他真的不想当皇帝。
    太危险了。
    当皇帝要率队出征,路途辛苦,运气不好还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虏,几年回不了家。
    这些且不说,八月二十三日那天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心有余悸,自己手下的这帮人根本不听使唤,而且似乎对斗殴很有兴趣。要是哪天重新来这么一次,没准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况且目前敌军随时可能攻过来,京城万一不保,这个皇帝也干不了多久,灭国的责任却要担在自己头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可是事情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不做不行!
    于谦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必须立一个皇帝,你朱祁钰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必须要做!
    而于谦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说的是真话。
    于是,在于谦和其他大臣们的坚持下,朱祁钰终于“自愿”了。
    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钰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号为景泰,第二年为景泰元年。
    而朱祁镇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为太上皇。此后凡新旧皇帝冲突者,均以新皇帝为准。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钰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要你干你就得干,不干也不行。
    要处理政务,要承担风险,要对大明帝国负责,千头万绪的事情摆在眼前,不能偷懒、不能怠慢,即使做对了很多事,但只要在一个问题上出现纰漏,就可能前功尽弃,遗臭万年。
    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啊。
    从朱祁钰先生推辞干皇帝的行动上看,他是认识到了这些的,但同时,他也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干皇帝这么不好,为什么从古至今,还有那么多的人不惜性命,积极参加竞争,要做这份工作呢?
    因为做皇帝虽然辛苦,却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权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临天下,谁敢不服!
    事实证明,封建皇权是一种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且成瘾性极大,一旦尝试,极易形成药物性依赖,无有效方法自动根除,易复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钰和他的哥哥一样,也是个温和的人,兄弟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如果没有意外,朱祁镇会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钰则是安心做一个藩王弟弟,逢年过节弟弟会登门给哥哥拜年,互致问候。
    但历史的机缘巧合,将兄弟俩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朱祁钰带着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并尝试了皇权的第一口滋味。
    奇迹并没有发生,他毫无例外地进入了成瘾者的行列。
    从此,任何敢于触碰他权威的人都将成为他的敌人,朱祁镇也不例外。
    无论朱祁钰将来变成什么样子,至少在目前,于谦终于解决了这个最棘手的问题,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务上了。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渐渐稳定下来,军队的素质装备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时,无论是京城的大臣还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经有了对抗强敌的勇气和决心,他们开始相信,即将到来的这个敌人并非不可战胜,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并非只是幻想。
    这种信心和勇气来自于站在他们背后的那个人——于谦。
    从一盘散沙到众志成城,于谦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位兵部尚书有能力带领他们击败任何敌人。
    从八月到九月,于谦不断地忙碌着,大到粮食储备,军队训练,小到城内治安,修补城墙,所有的问题都要他来处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休息日,没有假期,因为他很明白,现在他正在和时间赛跑,多争取一点时间,多做一点事情,胜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卫基本完善,各大小关隘、要塞据点,都安置了人员防守,所有抽调军队经过严格训练,已经有了与也先的精锐骑兵决战的能力。士兵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待着也先的到来。
    惊慌失措、士气全无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勇气又回到了城内士兵们的身上,他们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握着手中的武器,期待着也先的到来,期待着为土木堡死难的人们复仇。
    也先,来吧,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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