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的时间,在一年里总是最不够用的。
    若从正月算起,过了今夜,这一场波及大半个中原的乱战便已然持续到了第三个月份。
    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各国遣使入贡的高峰期,也是皇帝游巡,祠祭山河,围猎踏青的时节。
    然而今年自正月的朔望朝后,周边就再无动静。临到此时,河南河北的邮驿系统彻底被乱军打崩,朝廷更是成了聋子瞎子。令不过汜水,讯不达南岳。
    杨广很急,朝中大臣们很急,焦灼的敌我双方更急。
    人一急,就容易出昏招。
    比如卢明月掐指一算,今夜是个偷袭的好日子,便决定去夜袭隋营。
    他是有底气的。
    或者说目前的整个河南地区,最有底气的就是他了。
    别人都是在挨打,只有他在打别人。
    因为他人多。
    征兵小能手可非浪得虚名。
    随着时间推移,这位自去岁一路辗转溃败到皇帝眼前的义军统领,麾下已然聚集了近三十万大军。比眼下整个黄河南岸交战的双方兵马加起来都多。
    所以拿出个几万来搞一次夜袭,小case啦!
    他的目标,是驻守在熊耳山下的河东勤王军。
    没办法,李大德挑的这处驻地太刁钻了。整个万安山沿线,就这么一处山势平缓,能绕过伊阙关直入河洛的隘口,还被他给堵上了。
    不弄死这支隋军,卢明月想要进河洛就只能强攻伊阙关。
    他试过了,难搞的很。
    伊阙、大谷、轘辕三关在万安山串联一线,地势就注定了人海战术行不通。不像广成关那时候,四面一围,单是那放眼四望皆敌的绝望,就让守关的隋军尿了裤子,开城投降。
    所以还得走熊耳山。
    仗打多了,卢明月也多少总结了点经验出来。
    比如说伊水之上其实有对方安排的巡逻斥候,要想偷袭,必须要瞒住对方的耳目才行。
    亥时正,星光璀璨,无风无云。
    黑压压的人群悄然来到伊水下游,用身体掩着刀身的反光,伏低身体,藏在岸边的草丛中,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一抹火光,正自上游慢悠悠的南下。
    伊水上游自从被构筑堤坝,水势便小了许多。甚至于清早时,沿河两岸竟还能结成一层薄冰。
    不过为了防止憋大了劲儿再把自己给淹了,李大德没敢直接截流,而是引流蓄水。整个上游十余里的范围好似水库一般,分段引流,大圈套小圈。
    这也就保持了伊水的水位仍可行船。
    三名侦察兵撑着一个木排顺游而下,不时会停在水面上,举着火把张望两岸的情形。待到下游,便换了人撑杆,又慢悠悠的往回返。
    “注意了,官军斥候共有三队,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出现一队。都看好自己人,哪个露了马脚,老子剁了他!”
    发号施令的这位,貌似脾气不太好。
    带队袭营的是卢明月麾下别将吕明星。
    当初齐河惨败,卢明月麾下四散奔逃,本无幸免之理。但随着张须陀战死,瓦岗寨忙着巩固战果,征讨鲁郡,倒也没死咬着他们不放。有些旧部便辗转南下,再次聚集。
    不过眼下老卢身边的红人却不是他们几个,这一点从派他出来袭营就知道。
    自襄城郡与广成关得了几个隋朝降官,卢明月就越发膨胀,已然有些看不起这帮土老帽了。眼下他正在后方和那几人研究,要搞个中枢机构出来。
    “娘的,等老子起了势,便甩了他单干!”
    吕明星暗自咬牙,待到河面火光远去,便挥了挥手,命令前军渡河。
    为了对付五千隋军,这一波来了三万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河岸边便推下无数木排,士兵们乱糟糟的爬了上去,向对岸摆渡。不时还有人落水,在兵头的呵斥下委屈吧啦的往对岸游。
    只过了不到两千人,眼见上游再次出现巡逻的火光,吕明星便呵斥着两边隐蔽躲藏。过了河的人急忙把木排拖拽上岸,奔进对面的树林。
    这一次来的侦查兵,在下游待的稍久了点,似乎觉得不对。
    但就在两岸注视的人手心冒汗时,对方却又开始回转,似乎并未发现异常。
    “呼!”
    吕明星长出了口气,难说是失望还是虚惊。
    事情似乎很顺利,但按这个节奏,等三万人都渡过去怕是天都亮了。
    “加快速度!再去多弄些木排来!”吕明星挥手下令。
    如果是在演义故事中,敌军劫营,总会有些征兆。
    比如旗杆忽然断掉啦,营帐忽然被风掀翻啊,甚至于主将夜观天象,天狼星瞎鸡儿闪啊,掐指一算,就知道晚上要出事儿。
    当然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配角只配挨打。
    李大德的主角光环这么浓烈,当然不会真的被袭。但他能提前预知,倒不是旗杆或是星星告诉的,而是司马长安。
    侦查队从成立以来,所有的岗哨便都是明暗双岗。受此影响,凡是经过他手的队伍,也都养成了这种习惯,自然包括收编的降兵。
    吕明星那边开始渡河的时候,对岸至少有三组潜伏的暗哨在看着。
    “半个时辰才过来这么点儿人?”
    李大德托着下巴,看着他道:“要不让巡逻的兄弟歇歇,偷个懒,多给他们点儿时间?”
    “不行!”
    “不可!”
    话音未落,被叫来一起研究的李世民便和司马长安同时开口。随即前者诧异的瞥了他一眼,抬手示意他先说。
    司马长安先是抱拳谢过,随后便解释道:“贼兵既然摸透了我等巡逻规律,怕是已观察了些时日。要是突然有变动,怕会打草惊蛇。”
    “不错!”
    李世民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巡逻的士兵不但不能变动,还要嘱咐他们,即便看到了些许痕迹,也要佯装不知才行!”
    “哎?那我不是要等他们一宿?”
    李大德皱起眉毛,一脸拒绝。而后便挥手哼道:“那你们折腾吧!我可不陪你们熬夜!”
    随着话音,某杠精起身就打着哈欠往外走,只留下李世民在旁边摇头笑骂。
    奇兵变成了明子,主动权就调转了。
    就像他此前和卫玄说的,后者能赢,靠的是洞悉对手的落子。而现在他们已然俯视棋盘了,棋子还不自知,输赢便已然注定。
    “次奥!最近下棋都快下傻了!真是信了那老头的邪!”
    李大德嘟囔了一声,看了看外面天色,便招呼张小虎去收拾帐篷,顺便叫上侦察队随他进山扎营。
    有他二哥在,这种阵仗只能算是小场面,他倒也躲的潇洒。
    随着夜色推移,登陆伊水西岸的士兵越来越多。吕明星也来到了对岸,开始向北面的隋营接近,却并未马上展开进攻。
    嗯,天太黑了,有点看不太清楚。
    说是夜袭,实际上大家都是等到天色将明,能见度高的时候才会真正动手。不然一场乱战下来,到底谁打谁就很难说了。
    夜战,从来都是双方都会尽量避免的事。就算真的要搞,也是以制造混乱为主,就如同李靖当初在太岳山下那般,而不是短兵相接。
    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要么一方是疯子,如毋端儿。要么是出了意外,比如高君雅。
    当前军突然打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懵,郝孝德更懵。
    后者这边睡得正香呢,忽然就被亲卫叫醒,言说斥候报告有官军杀过来了。他当时估计也没睡醒,都不问问是哪个斥候说的,就急忙抄家伙跑路。
    结果亲卫营护着他才刚下了黄沙岗,迎头正好撞见高君雅的前锋营。老郝还以为自己这是被包围了,不由分说就开始“突围”。
    黑灯瞎火的,他看不清隋军到底有多少人,而被打得一脸懵比的隋军也搞不懂这是哪冒出来的敌人,瞬间就打成了一锅粥。
    这个时候,黄沙岗也喧闹起来。
    被他抛下的兵卒们听到动静,闹哄哄的出门。一听说岗下全是官军,也不知是哪个天才想出的注意,一帮人便乱哄哄的跑去搬石头,顺着山坡往下扔。
    “不要慌!结阵!弓弩手上前!哎呀,不对,是刀盾兵上前!他娘的……”
    高君雅压着不安的心思下达命令,眼见前面混乱开始扩大,便引亲兵打马上前。
    这些人毕竟都是新招的募兵,临战经验太少。遇到这种情形连他自己都慌,何况普通士兵。
    好在他们的装备不是义军可比的,随着他抵达交战线附近,勉强算是稳住了阵脚。
    便在这时,耳边忽然有轰隆隆的声音连成一片。
    高君雅来不及反应,只下意识的扭头,便见黑暗中无数滚石原木已来到了近前。
    “砰!”
    “将军!”
    “保护将军!”
    没有疼痛,他人生最后的印象,便是亲兵们的呼喊,随即眼前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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