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杆南斗斜。
    是夜。
    龙门县回归寂静,气氛却更显肃杀。仿佛霜落的寒气中,仍就混着血腥味。
    一队队铁甲狰狞的士兵不时穿过街道,鹰隼般的眸子映照火光,不放过任何黑暗角落。稍见异动,便是刀剑出鞘,弓弦紧绷。
    李渊在收复县城后并没有急于进兵,而是原地驻守下来。
    一是为了休整。毕竟兵将们连轴转了两天一夜,人马困乏,继续进兵搞不好要出大事。另外他也需要时间来劝降龙门关的守军,整肃城内残余的李密同党和趁机作乱的宵小。
    本来这种事,他打算交给王氏去办的。
    这一次能成功渡河,收复县城,无论他情不情愿,首功都要算在王氏头上。
    而且他有诏命在身,可以承制黜陟选补官员,正是借机给河东世家卖好的时候。反正龙门县原来的官员体系都被李密给收编或是收拾了,空出来的位置他爱给谁就给谁。
    然而这算盘还没打完,想法就全都落在了空处。
    王氏已然没什么人了。
    日前李世民打进县衙没多久,就带着哭得一脸鼻涕的王勣迅速找到了李渊。等右骁卫五百前锋火速赶到清涧湾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整个王氏庄园都被火光浓烟笼罩,无数庄户百姓往外抢送着东西。
    但是人,却是抢不回来了。
    王氏自王隆以下,包括王通以及各房妻妾丫鬟连同幼子在内,尽皆被屠戮一空。眼下整个王氏,就只剩下了远在芮城的王度一家和王勣。其他莫说是旁支,连家丁都没幸存。
    就是这般阴错阳差,王氏差点就被灭了门。而老李同志也没能及时得到他某个儿子藏在中条山中的消息。
    他倒是很郑重的向王勣表达了哀悼之意,下令为王隆和王通风光大葬,还亲自写了封慰问信叫人送去芮城。至于其他,嗯,没有其他了。
    还能如何呢?
    “阿爷!”
    县衙后堂,刚巡完城的李世民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内室,待关上房门,书案后的李渊便笑着递给他一个茶碗。
    前者伸手接过,正待喝时,却是皱了皱眉又递还回去。
    茶碗里装的是酒。
    “孩儿身负军务,不能饮酒!”
    “二郎辛苦,此处仅你我父子,天寒夜冻,为我儿暖暖身子!”李渊一脸温和,还搞怪的眨了眨眼。
    李世民脸上迅速挂满笑意,便点点头,一口干下。
    “呼!”
    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一股火热入喉,迅速蔓延想四肢百骸,身上的寒气去了大半,手脚温热起来。便脱了鞋子,上前跪坐在书案一边。
    “今夜如何,可还有盗匪作乱?”
    李渊也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酒壶,又为他倒了一杯,温声询问。
    前者摇了摇头,叹道:“日前杀了些负隅顽抗的贼兵和趁乱投机的盗匪,今日又当众处决了犯有恶行者,百姓无不称赞阿爷。便是有些宵小,也不敢冒头了。”
    “唔,合该如此!”李渊点点头,随后叹道:“捕贼缉盗乃是长久之事,杀是杀不完的。原本王氏添为地主,这等杂物交于他们去办便是。谁知……”
    说着,便叹了口气。
    这时候要说自己运气不好,总有些幸灾乐祸的嫌疑。
    “阿爷,”
    李世民两碗酒下肚,脸色挂上红润,闻言便有些不屑的哼道:“您不觉得奇怪么?吾等与贼军交手半月,王氏早知有此密道渡河,却又不说。日前说了,立刻就遭屠戮。若不是那王勣说起,吾竟不知乱河东者乃是李密,可他却是早就知晓。哼,依某看,王氏怕早就……”
    “二郎!”
    李渊打断了儿子的话,竖起两根手指来点了点他,摇头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逝者已矣!李玄邃出身辽东李氏,四世三公,交游广阔,与王氏有旧又有何稀奇。不说旁人,便是你我,不也与王氏多有往来么?你大哥与王度乃是好友,王勣与三郎也曾,emm……”
    他忽然想起来,王勣和他家老三的关系貌似谈不上多友好,便轻描淡写的跳过,笑道:“与世家往来,可不是战场厮杀生死而决。此间种种皆是人情世故,不可因好恶而定。这点,你倒不如三郎看得通透。嘿,那小子……”
    说着,他自己就先乐了起来。李世民也一脸受教的表情,同时悄悄的撇嘴,趁他老子不注意便丢了个白眼球过去。
    李大德绝对想不到,他写给他亲亲二哥的信会被他老子偷看。并且因为信中某些对他老子不尊重的用词,诸如“咱家老头子”“咱家老李”等,导致他二哥很是替他挨了一顿好打。
    别看眼下老李态度暧昧,要知道,之前刚看完信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渊当初对李大德信中有关河东世家的看法和态度很是发了一通邪火,并且威胁李世民说,这小子要再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就打断他的腿。搞的李世民那段时间越琢磨,越觉得他老子这话有问题。
    到底是打断谁的腿,也不说清楚。
    不过眼下他明白了,就看他老子那副老怀大慰的样子,肯定不是打他三儿子。
    他们父子间的相处模式很奇怪,如果是在家里,类似这样的话题是决不会说的,超不出两句就得吵起来。可一旦出门在外到了军中,却父子温情,谈笑相得。
    李世民很享受这样的氛围,只是才聊了不久,又被打断。
    右骁卫前锋校尉段雄卷着寒风匆忙出现,刚一进门就急忙道:“报告唐公并李先锋,那王氏的王勣带了大队县兵往降兵营去了,言说要为父兄报仇……”
    话音未落,李世民已豁然起身,怒道:“他敢!去了多久了?尔等为何不阻拦!”
    “这……那厮言说王氏为了唐公遭难,还亮了兵刃。麾下等不敢擅做主张……”
    段雄一脸纠结。而对面的李渊已是起身取过披风,摆手道:“二郎莫要责怪了,咱们且去看看!但愿还未生变!”
    已经晚了。
    此刻,靠近西门的原守军驻地已经满是血色。
    为了防止降兵复叛,李渊采取的是减少粮食供应,消耗体力的办法。一日只提供一顿稀饭。降兵们饿得没力气,又都被收了兵器,自然无法反抗。
    然而眼下,这等本为消弭戾气的做法却成了王勣的屠刀。
    一排排满脸菜色的降兵被县兵呼喝着从帐篷里拖出来,当着他的面砍下脑袋。
    兵营里哭喊震天,血流满地。无数降兵跪下求饶,换来的却是他的冷笑和冰凉的刀锋。陷入绝望的降兵们眼看活不过今晚,爆发了最后的血性,干脆以血肉之躯和县兵冲突起来。
    李渊和李世民带着两营兵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的降兵营以及被几个县兵护着逃出来的王勣。
    “王八蛋,你真是好胆!”
    李世民自马上拔刀,上前就要砍了这个坏事的废物,却被李渊一手拦下。
    “二郎,事已至此,莫作意气之争了!”
    李渊叹息着摇了摇头,也没理会两股战战王勣,转而对周围下令道:“尔等速速入营平乱,除县兵外,杀无赦!”
    “喏!”
    众兵将才不管这事合不合理,军令一下,便轰然冲进军营。里面的喊杀声顿时大了起来,伴随着哭嚎和叫骂。
    “阿爷!”
    李世民气的浑身直哆嗦,回头怒道:“此乃王勣生事,怎地要将降兵杀尽?”
    “原本是不用杀的!”李渊难得的解释了一回,拉着他的手臂道:“但经此一事,这些人心生怨恨,却是用不得了!二郎你记住,若要带兵,须得杀伐果断,万不可妇人之仁!”
    “可是,上万人啊……”
    李世民简直难以想象此刻军营里的惨状,原本这些人是不用死的。甚至说待李渊整编过后,还会成为他们扫平河东的主力军。只是因为一个公子哥的泄愤,眼下却全都要死了。
    “是啊!”
    这边李渊也叹息一声,瞥了一眼王勣,低声道:“此事需得有个说辞。明日一早,某便传檄河东,言说李密在王氏犯下的罪行,号召世家共伐贼军。这些降兵,便算为王氏讨个公道吧!”
    明明是王氏咎由自取,王勣又擅自杀俘,可他却说为王氏讨个公道。李世民虽明白父亲的意思,却也觉得心中气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这小子!”
    李渊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之余却又忍不住想,若是老大和老三在场会是怎样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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