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首领桦山义政策马上前,来到崇文战马一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低声问道:“殿下,赖元那个贼子跑了。。。为什么要放跑他们?为什么不击二通鼓?为什么不全力攻打他们?我心中疑惑,实在憋不住,哪怕殿下处罚我也认了。”
    崇文却没有发火,他默默看着远处夕阳下的寺地町,良久才说道:“义政,你是个好剑手,可你忘了,你本是渔夫之家。钓鱼,就要用鱼饵,他们就是我的鱼饵,我在他们之中埋着致命的鱼钩,我要钓更大的鱼,怎么能把饵料毁掉呐?”
    桦山义政一脸茫然,嗫喏着说道:“我还是不懂。”
    崇文没有看桦山义政,声音低沉的说道:“是啊,你还不懂,年轻真好啊,还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决胜岂止是在疆场。。。你看。”
    崇文马鞭一指北面,堺城就在那里,在静静等着他们。地平线之外住江方向,突然铳炮之声大作,海风送来隐隐的喊杀声,显然那里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
    为了防止细川赖元退到长壕顽抗,崇文在正面牵制住幕府军主力,又早早派二出海带领朱难驮哨从海路北上住江,由住江口朔流而上,在距离海口上游7里的一个渡口大和川登陆。这里,正是长壕和住江结合部,也是长壕尽头。
    朱难驮哨,也就是故徐义哨,是战斗力比较强的一哨,现在兵力近9百人。此时留守长壕的是畠山家的残兵败将,和号称将军亲军的2千御马回,总兵力大约4千人。
    幕府军看起来兵强马壮,可惜分散在长壕内外。两道长壕加在一起有30里长,仅交通城卡就有14个,加上一些关键街町的防御,每个据点的守卫都很薄弱。他们主要是用来监视大内军残部,保护寺地町侧背,根本没想到侧面突然出现强大的敌人。
    二出海指挥朱难驮哨从大和川突入,沿着长壕内侧向南进攻,连续攻克七道町、北道町、高须神社、神明町、妙国寺等大批幕府军据点。城内四天王寺听到隆隆的枪炮声,大内教祐虽然带伤,还是亲率大内军残部开始向外反扑,策应二出海的行动。
    幕府军整个长壕防线都动摇了。那些据点中的守军惊慌失措,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四面都是喊杀声,铳炮爆豆一般响个不停,长壕守军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该向哪个方向冲杀,也不知道向哪里逃跑。
    有些家伙很快就结束了迷茫状态,因为大批黑衣战士从北面汹涌而来,迅速包围了他们驻守的井楼、关卡或者街垒,在弓箭射程之外从容布置炮垒。在火红的夕阳下,青铜铳管闪耀着不详的光芒,炮垒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舟师将士,一面面滚海龙王旗让人想到吃人的妖魔。
    如果有见过抱式大筒的番头或者军目付,就会意识到那是一种火器,可以在超远距离射杀他们,躲在据点中就是坐以待毙。
    他们大声驱赶着部下冲出据点,试图阻止舟师布置炮垒。这些幕府军很勇敢,结果却很悲催,他们遭到了凶猛排铳射击,把他们打的哭爹喊娘,根本不可能迫近炮垒,只能远远听到那些可恶康人肆无忌惮的笑骂。
    迟钝些的龟缩在据点,随后就被一轮又一轮铁弹覆盖了,那些薄薄的木板堡垒根本挡不住火炮急袭,很快就崩裂坍塌。飞溅的碎木造成更加可怕的二次杀伤,幕府军士卒哭喊着,咒骂着,祈求着援兵。
    没有援兵,没有救星,在据点被夷为平地之前,那些嗜血的妖魔就会冲上来,戈甲森森,像黑色的潮水汹涌而来,最终淹没了他们。
    仴局舟师一个一个扫荡幕府军据点,不费吹灰之力,整个堺城外围都充斥着幕府军士卒绝望的哀嚎。可怕的屠戮一直持续到黑暗逐渐笼罩四野,战争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只留下黑暗中无尽的绝望哭号。
    戌时二刻,西洋时间8点,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黑衣军团停止了进攻。仴局舟师仅用了一个下午,就击溃了1万4千多幕府军,这些人昨天还几乎夺取了全仴最富饶的城市,今天就遭受了重大挫败,命运跟幕府诸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幽魅啊幽魅。
    幕府军一战伤亡逃散5千余人,丧失了三分之一兵力,被两面压迫在寺地町到花田口之间的狭窄区域,长不到3里。而且士气低落,哭泣和咒骂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全军几乎丧失了再战的勇气。
    二出海一哨人马在妙法寺以北,大内军残部占领了内城要点住吉桥,随时可以突击宿院的幕府军。幕府军的头部在寺地町,仴局主力在寺地町逼城下寨,监视着町内的敌人。
    如今的幕府军就是一条死蛇,被人揪住尾,按住头,动弹不得,而且随时会被人狠踢暴露的腹部。昨天以前,幕府军三面包围着琾城1个多月,可是到了今天晚间,被三面包围的变成了他们自己。
    幕府军只有向东撤退一条出路,那是广阔的原野,以仴局这点可怜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封闭。但这种溃逃很难有组织,一旦遭到追击,不知道有几个人能逃到50里外的高槻城。虽说还是两军对峙状态,但是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幕府军已经回天无力,必败无疑。
    而仴局舟师付出的代价极其轻微,只有不到2百人的伤亡,和2千斤火药。
    可是崇文却非常清楚,他的胜利有侥幸之嫌。他对仴国局势了如指掌,而幕府对东海商团却所知甚少,靠几个细作的零星情报,不可能知己知彼。仴人根本就不懂如何应对火器战争,在开第一炮之前,幕府就已经输掉了这场战斗。
    但只要幕府军不是真正的傻子,总会有才智之士想到应对炮火的办法,再靠出其不意取得胜利就难了。而他的弹药储备最多再支持一场大战,如果输掉下一次战斗,他就输掉了这场战争。他比谁都清楚,仅靠火器,还不足以赢得整个仴国,他必须要利用别的武器。
    将来的决战会更加凶险,可是今晚他不想思考这些。他的心在呼唤另一颗火热的灵魂,一遍又一遍,你还活着么?你还活着么?你还活着么?
    大阪湾海滨的夏夜,海风带来了清凉,驱散了白日的酷暑。本是最令人舒爽的时刻,萤火虫飞舞,夏蛩欢快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稻香。
    可是在这里,在这血肉战场,只有战火硝烟。无边的营火联接到天边的星辰。夜幕下的大地,是沉默而又恐怖的世界,活人和亡灵共舞的世界。
    舟师的寺地町营地防卫并不森严,没有挖掘防御壕沟,没有栅城保护,甚至没有拒马刀车,只是把各种车辆联成车城作为营地屏障。没有哪个幕府军头目会试图夜袭这样的营地,他们知道车城后面是多么恐怖的东西,白天他们已经受够了。
    此时仴局胜势已定,也许今晚幕府军就会撤退,崇文也并不打算追击残敌。现在,他只想让他沸腾的心平静下来,他在大帐前来回踱步,有时抬头看看大海,有时看看黑暗中的堺城。
    终于,崇文缓缓说道:“阿牛,你还记得我们冲出堺城的那个晚上么?”
    来财牛说道:“当然记得,那时候有鲶鱼仔,还有富田详二,花子他们。那几个为保护我们而死的大内家侍卫,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崇文说道:“是啊,可是你忘记了一个更要紧的人物,浓姬。如果不是她拼死救我们,我们不可能生离堺城。可如今她被困在城里,生死不知,我们又该如何?”
    沉默了许久,来财牛说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是你不能去,我去。东海商团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你。”
    崇文依然看着远方的繁星和营火,沉声说道:“阿牛,义政。。。如果我说我累了,我厌烦了眼前这些小暴君和倒霉蛋,厌烦了东海商团和它那些吵吵嚷嚷的契东,厌烦了没完没了的杀人放火,尔虞我诈,肮脏愚顽。。。你们相信么?”
    桦山义政瞪着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把我们领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给我们这些人一个公平么?”
    崇文摇摇头,说道:“是啊,天下人很苦,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还有我的伙伴,跟我同生共死的家伙们。。。我希望你们活着,有个大院子,有个胖老婆,一大群孩子,一群鸡鸭,一圈牛羊。
    如果有个庄子,或者一个该死的织布作坊就更好了。我所求不过如此,就是这点愿望也不能实现。入娘的,我能怎么办?只能领着你们来这里杀人放火,杀的血流成河,天昏地惨,人伦丧尽有如禽兽。
    什么天下大同,什么海贼们的公道。。。那只是个梦,忘了吧。我是被逼的,你们也是被逼的,我们都入娘的是被逼到了这里,死中求活而已。
    今天运气在我们一边,明天呐?后天呐?将来呐?只有妈祖娘娘知道,可她老人家永远也不会告诉我们。投珓?那只是我们自己安慰自己,商王问卜,其实吉凶在天。
    所以刚才我在想,如果明天我就战死,现在我应该入娘的干点什么。想来想去,只有这件事值得我去做,比明天目送那些仴人的屁股更值得去做。她把一切都给了我,而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死。。。如果有可能,那就给她一个惊喜吧。”
    两个小伙伴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场大胜的缔造者为什么说出这么丧气的话。他们的主子有智有勇,气吞山海,撼天动地。也会忐忑不安,焦躁起来喜怒无常,蛮横无礼,大发雷霆,让左近吃尽苦头。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嘻嘻哈哈,和弟兄们大呼饮酒,像是他们的兄长。
    他有各种面孔,但是他从来不消沉。越是看起来毫无出路,大出海就越自信,以他的沉着冷静鼓舞他人,让人觉得他每时每刻都藏着底牌,胜利水到渠成。
    可是在这个夜晚,大出海和每个普通人一样,软弱迷茫,胡言乱语。这让两个小伙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大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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