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尚在盛世太平的梦里,今日就被刀枪兵戈逼到了眼前,这转变来得未免太快,让人一时回不过神来,仿佛眼睛一睁一闭,世界就翻了个个儿,天几乎都要塌下来了。
    内城乱成一团,处处可闻百姓哭嚎,人心惶惶,只是百姓可以哭,可以六神无主,城守却不行,就算是天真的塌了,这种时候也必须来一个人顶着,没有哭着跑路的道理。既然吃着百姓供奉,关键时刻就必得出力,否则他这又是做的哪门子的官?
    城守年纪不轻了,是个身宽体胖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平时养尊处优,这时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勉强套一身盔甲在城头居高远望,看见城楼下这批鬼魅一般无声出现的野狼也是心惊,当即数道号令发下去,求援的求援,找人的找人,遣散百姓的遣散百姓,当务之急更是聚了城内守兵,拼了命也要挡住这群月狼。
    江城这个亏,吃在情报不畅上,远在宣京的人知道达慕极有可能会打过来,近在咫尺的人却不知道,情报送来总要时间,边关守将的大部分注意力又被尚皓吸引了过去,结果就是江城偏安一隅,一睁眼却发现大难临头,呜呼哀哉。
    城守愁得头发也白了,在战火中哆哆嗦嗦地瞅着敌军,心里极沉。
    他虽不是什么将帅之才,但眼睛也没瞎,这一仗,兵力悬殊,实力也悬殊,打不过啊,若是等不来援军……
    他面上惧色一闪而过,打了寒颤,终究木然一摇头,低垂的眼帘透出一股沉痛的悲意来。
    也就玉石俱焚一条路了。
    攻城半日,死伤不少,大局已定,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月军突袭而来,数量虽可碾压江城守军,却不算太多,故而没有围城——他们或许也不必要围城,只要援军不至,江城就必然失守,十拿九稳,这种时候,又何必围城?至于援军,援军岂是那么容易能来的?
    城守没等来援军,却等来了一个特殊的来客。
    江城处处不妙,却侥幸占了地利,它有一南一北两个城门,左右环山,而月军行事但求迅速,不愿翻山,于是只能从一面城门下手,暂时波及不了另一面城门,这就给了城内百姓撤离的机会。
    如今战况眼见不妙,这边守城军在勉力支撑拖延时间,那边一部分普通百姓被分批送出城——做官当兵的不得弃城而逃,这些百姓却手无寸铁,趁月国人没封城,能走一个是一个。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愿走,江城守军自然也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大家血脉连着亲,哪有抛下亲人自己逃命的道理?
    于是城外战成一团血肉横飞,城内闹成一团处处哭声,城守只恨自己没有千手千眼,忙得不可开交,最恨还有人来添乱,焦头烂额之际,听说有人求见,先是不耐,而后仔细一琢磨,却是愣了。
    在这人人恨不得跑路的当口,还有跑来江城?这不往火坑里跳么?难道是援军?可是他信使才出去,援军就算插了翅膀也不可能这时候到。
    来的是个女人。
    海日站在城头眺望城下烽烟,听得耳边哭号惨叫,眼神一时极为阴沉。
    她极削瘦,这么飘忽站在城头,有一股苍白而又锋利的美艳,城守百忙之中看她一眼,就知道这女人是个人物,他心急如焚看城下形式,一面问:“姑娘有何贵干?”
    海日不言,只闭目感受拂面而来的风。
    其时雨已初歇,阳光初现,天边挂起一轮彩虹,美得几如梦幻,奈何这兵荒马乱的生死关头,谁也无心去欣赏这美景。唯有哭声与杀伐声纷至沓来,汇成一支战曲,融成艳丽血色,艳过天边七彩虹光。
    微风拂起海日的黑发,她睁开眼,连日未眠,她眼中遍布血丝,乍一看,一双眼眸竟是鲜红如血。
    她微微一笑,语气轻快地道:“还请城守帮我一个忙,我必破江城乱局!”
    江城不远,安梧。
    拜柳从之布置与袁承海运作所赐,安梧早已里外戒严,守军戒备。安梧城守更是当机立断,分出一部分士兵前往增援江城。这固然是杯水车薪,然而江城能撑多一日,安梧就安全一日,毕竟唇亡齿寒,两相照应总好过孤军奋战。
    已经不是袁大人的袁承海在忙正经事,莫逆却一言不发,抬头看天。
    忙碌一日,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天边现出一轮隐约的月影,今夜又是……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团圆之时,想来,无论是阳间重聚,还是阴间重逢,都是团圆。
    只是不知可有人愿意见到那些和他阴间重逢的人?那是仇人、陌生人、亲人、战友、亦或其它?生不同时,死却同穴,何尝不是讽刺呢?
    莫逆眼中突然闪过深深寂寥之色,他向来凡事不萦于心,极少露出这种神色,然而此刻,他的眼神里几乎有一种空洞的悲意。月出如轮,今夜月色极尽皎洁,莫逆沐浴在这月光下,却轻轻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手指几乎是颤抖的。
    十余年前,月国使奇毒月色明,杀数千人,月色明就此名噪天下,被引为天下奇毒之首。
    十余年后,当年的制毒人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传奇绝毒就此失落,却仍然有人以生命为祭,不惜代价,引出这图。
    当年因,今日果,恰是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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