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是第一次见吧?”
    坐在那高高的屋脊上, 脚底下一片瓦都要比她整个人大, 绿叶老祖笑望着镜面破碎后依旧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 莞尔道。
    见愁想过会被看破, 但没有想到对方第一眼就看破。
    不愧是只用半日便悟透了九曲河图的人。
    她跟着一笑, 也走了过来, 只坐在绿叶老祖的身旁, 向这一片磅礴到没有边际的废墟之国远眺,道:“这般的感觉,还挺奇妙的。人活在世上, 清醒的时候或许虚伪,但一旦到了夜晚,将眼睛闭上, 白日里那些压抑着的、藏着的、不为人知的, 便都出现在梦境中。有时很直接,有时却只是象征。所以这时候想来, 倒觉得这一位梦天姥实在很高明。从梦境里看人, 也许才能看见自己需要的东西。”
    “可你这般去找到每一个人, 在窥看到他们梦境的同时, 也会让自己的梦境被旁人窥看到。”
    绿叶老祖的手指, 从屋脊上那一庞大的图纹上抚过。
    她抬首看向雪白的苍穹, 漆黑的太阳,只道:“你就半点也不担心吗?”
    “一生坦荡,何惧人看?”见愁半点也不在意, 目光里透出些渺远味道, “且唯有如此,我才能知道,我们这四十人中,谁才是梦天姥。但凡无法被我找到,或者被我找到了却没有梦境给我看的人,便有极大的嫌疑。”
    “是个妙法。”
    只是敢这样用的,或者说有能力使出这样手段的,也唯有一个见愁了。
    绿叶老祖忽然有些好奇:“方才你在我的梦境中,看见了什么?”
    见愁沉默了片刻,却并未隐瞒,如实道:“看见了你当年在明日星海的一幕,把九曲河图,随手扔下。”
    “可你并不问我明知飞升上墟的是不语的心魔,却为何袖手旁观。”绿叶老祖打量她。
    见愁便淡淡道:“世上或许有很多人会喜欢你,但你未必要喜欢很多人。他们的情与感,本也与你无关。而这世上的事,多的是偶然,多的是必然。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对世界、对旁人,造成改变。若位足够高、力足够强,即便她并不想改变世界,也终究难以避免。其存在本身,便是改变。”
    所以,绿叶老祖有什么必要去追究心魔呢?
    她这一番言语,实在是切中了要害,也算是发前人所未发,敲到人心坎儿上了。
    绿叶老祖闻言,许久不言。
    也许是在认真体味自己此刻的心境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笑:“话虽如此,只是我偶尔也会想,若当年不曾将河图随手扔给旁人,是否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可见人非全知全能,对自己过往所做之事,便会有些困惑,甚至会有不可避免的遗憾。如今的你呢?所有的命运都在你手中,任你拨弄。若使你回到过去,可想要改变什么?”
    “我并不想改变自己的过去。”
    她修的是“我道”,过往的每一个她,都是当时最好的她,既不觉这世间有什么遗憾需要弥补,也不觉得什么选择是自己所不愿。
    见愁的面容,显得十分平和。
    天际那黑色的太阳落入她眼底,只成为一枚小小的黑子,浮荡在暖白的倒影中。
    “但若说,要让我对过往的自己说一句话,或恐……”
    她眨了眨眼,想起了当年左三千一人台之会那一名撕去她羽翼的女修,便浅浅地勾了唇,呢喃般念了一声:“我会拥有更好的……”
    *
    万道瀑流冲刷,人在船上,飘荡只如一叶。在从高处坠落的时候,人会错以为自己飞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便是剧烈的痛楚。
    眼前的梦境似也在头脑的深处炸开,谢不臣持着墨规尺,另一手忍不住抬起来,压住了自己乱跳的太阳穴。沉黑的眸底如冬日的湖面,为冰雪所封冻。
    再定神一看,先前所有瑰丽恐怖的场景都消失了,此刻他所置身的这一片废墟上空无一人,但那大得夸张的伤痕却铺了满地。
    整片城池好像遭到了完全的摧毁。
    满目所见,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砖瓦。
    他自然地想起了先前所见的那些巨人,尤其是被簇拥在最中间那一名持斧的巨人……
    上墟仙界从未有过这样庞大的建筑,此方宇宙之中也从未见过体型这样庞大的巨人。
    是他小了,还是世界大了?
    谢不臣脑海中,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一个连着一个,全冒了出来,但在他目光抬起,望见见愁的时候,这所有的可能性便都湮灭,被强烈的警惕与忌惮取代。
    她从一块碎掉的雪白瓦片旁边走过来,发黑的阳光落到她身上,让她那一身山河袍上流淌的图纹都变得幽深、幽暗了许多。
    剑在手中,但没有那股香息。
    见愁似乎知道他在这里,或者就是奔着他来的,在看见他的时候,目光里竟然没有半点意外。
    墨规尺在指间一翻,谢不臣已然将其紧扣。
    见愁走过来,却向他一笑:“你我已经是熟识了,比这危险的场面也有过数次,怎么谢道友见了我,还是如此紧张?”
    她是放松的,连手掌都只是松松压在一线天上。
    谢不臣却根本不相信她:“在过去的四十四年间,谢某也曾想过当初见愁道友那一番话,到底是真是假,毕竟听上去实在是真极了。只是如今看来,你言杀我的不是你,却很值得商榷。你未必要直接杀我,也可设下一局,让我跳进去。”
    见愁早猜他会想到这一环去,只是四十四年后他依旧飞升了上墟,便证明他并不知道最关键的点在哪里。
    因为,她抹去了河图最后两句。
    她停步在谢不臣近处,又抬眸向周遭望了望,道:“河图你也看过了,想来你我二人如今之所见,便是盘古的故国吧?”
    过去的种种传说里,都称盘古大尊为“人祖”,说祂率领人族迁徙到了此界,又在与神祇的交战之中保护人族,使人族在长夜之中存下了火种,待长夜结束,此方宇宙才成了此刻的宇宙。
    可从没有一字提及盘古的过往。
    祂从何处来?人族为何迁徙?而藏在这简单刻板的“人祖”二字之下的,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切都是谜。
    甚至就连河图之上,都没有任何提及。
    谢不臣在过去的四十四年里,将整个元始界内能看的东西都看过的了,自然也曾想过这个注定让人毫无头绪的问题。若换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他觉得见愁必定是一个适合谈论此事的知己。
    可现在,他连听都不想听。
    他已经能够清楚地判断:至少,他踏足荒域,是落入了见愁的算计。
    见愁见他半点没有接话的意思,便不由在心中感叹他的警惕与敏锐,心里倒有些担心,自己这一次来,是否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也只好一试了。
    所以在这一刻,她也懒得在说话了,竟然直接伸出手去,抬手一点!
    她与谢不臣的距离,在她指尖迅速地缩短!
    一刹而已!
    还不等谢不臣明白她这一举的含义,虚空中便听得“叮”一声响,在距离缩短到某一个界限的时候,银色的镜面便骤然闪现,而见愁的指尖正好点中它!
    就像是点在了湖面之上,有涟漪扩散开去。
    对面谢不臣的身影,很快被镜面遮盖。
    见愁终于还是看见了——
    谢不臣的梦境!
    是空山雨后,当年的新坟。
    他在那墓碑上写下“吾妻谢氏见愁之墓”后,盘坐在坟前,双腿之上平放着那一柄乌鞘长剑。
    只听他隐约呢喃了一声,是:“魂善魄恶……”
    眨眼雨便大了。
    世界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再清晰之后,已是在昆吾的后山。
    满室书墨之气,屋内藏书万卷,他便坐在那木屋的垂帘之后,正自翻书听雨。
    这时天地间竟有刹那的异动。
    天上无尽坠落的雨线都静止了,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深处穿出,但在冲出地面的那一瞬间,其原有的形态终于被消磨殆尽。
    谢不臣抬首时,只望见一道由浓转淡的墨气。
    他便掩卷深思。
    目光再下视,地上徒留一道寸余长的狭口。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见愁想看的。
    她微微紧蹙了眉头,几乎就要以为他梦中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还好,下一刻,镜中的雨便停了。
    还是在昆吾。
    这时的谢不臣已换上昆吾首座的道袍,从诸天大殿下来,回到这一座经年的木屋之中。
    他开了那一把铜锁,推开了门。
    左侧的墙壁上,赫然悬挂着那一柄藏在乌鞘里的长剑!
    见愁不由屏息。
    她看到他走了进去,从案上打开了那一卷九曲河图,看了许久,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河图合上,他自案后起身。
    终于是走到了那墙壁之下,将那一柄凡剑取下,而后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里,一枚金色的印符,瞬间亮了起来!
    墙壁不见,木屋不见。
    谢不臣身处之地,竟然已经变作了青峰庵隐界!
    巨佛犹在,佛指散如莲花。
    他便抬手,轻轻将这一柄剑,放入了佛掌之中。
    在那“啪”一声轻响传来的刹那,见愁终于笑了出来:“原来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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