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先前只是安静, 那在横虚真人这一问出口, 众人便是连呼吸都屏住了,一时之间连周遭吹过的风声, 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见愁的心, 也忽然悬了上来。
    唯独傅朝生还是原本那模样。
    深绿的瞳孔里隐约有什么涟漪划过,但眨眼就消散了个干净, 面对着横虚真人看似平和实则压抑的提问,站在这众多修士的目光中心,他没有半点心虚的神态。
    只有淡淡的一句:“没什么可解释的, 并不是我。”
    “不是?!”
    陆松曾想过此妖妖性甚重, 可大约是因为他还与崖山搅和在一起, 所以潜意识里隐隐觉得对方也许有可取之处,竟从未想过对方会矢口否认, 根本不承认自己做过!
    “你、你、你这妖孽,竟敢撒谎!”
    原本就已经嘶哑的声音,此刻更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用力, 接近于无声。
    不仅脸红了,就连整根脖子都红了。
    陆松抬手指着傅朝生,气得浑身颤抖,眼前都有些发黑, 差点就站立不稳了。
    他这个回答,说不出是意料之中, 还是在意料之外。
    论理, 昨日与陆松在烂柯楼发生矛盾的是他, 昨夜最有可能动手的也是他;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平静地说不是自己,又让人觉得格外信服,其实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可,陆松修为这么高,又是通灵阁阁主,不至于分辨不出气息吧?
    而且,他先前言语间那般确信……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起来。
    横虚真人也皱起了眉头,看向傅朝生的目光顿时变得锋锐了几分,如同化作了两把尖刀,要将他这一身皮囊剥开,看看里面装的真相。
    可是见愁,这一刻却觉得很茫然。
    她对傅朝生的了解不多,可有的了解,已经足够判断很多事了。
    心底有什么东西沉落了下去。
    消弭了忐忑,也驱散了复杂,只剩下一种“空”。
    傅朝生就站在她旁边,他的声音是第一时间传进她耳中,为她所听闻的,但偏偏觉得很遥远。
    她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也看了前面横虚真人、陆松并其余所有在此处的人一眼。
    然后便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在傅朝生否认的时候结果就已明了。
    于是她笑了一声,面上的神情没有半分的破绽,只向着前方一拱手,有礼道:“既然傅道友已经来了,有关于昨夜之事,想来双方对质便可。也没有我这等闲人什么事,请恕见愁失礼,先告辞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有些惊讶。
    但看见愁神态表情,又没见异样。反而好像的确如她话中所说一样,不是特别在意这件事,更似乎对她这一位大妖朋友有信心,相信不是他所为。
    一时间,各有猜测。
    横虚真人自然不会对此有所阻拦。
    只是崖山这边几个与见愁相熟的师弟和长老,却都觉得这实在不像是见愁大师姐的行事作风,相互之间看了一眼,却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敢问,也不敢拦她,就这么任她去了。
    这时候,整座碎仙城雾气,已经开始渐渐地散开。
    可见愁行走在这一座院落之中,感受着那渐渐淡薄的雾气,却觉得周遭的雾气不仅没散,反而更加浓重。
    不是缭绕在身外,而是困锁于心间。
    她回了自己屋内静坐,却没有修炼,只是看着窗外渐渐浓密的绿荫,将燃灯剑放在了身侧,思索间,有些出神。
    后来事情的发展,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
    即便是横虚真人要为人断罪,也得讲求“证据”二字,光凭陆松一人之言,哪里就能认定是傅朝生所为?
    更不用说他还矢口否认了。
    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且这两人间昨日还发生过矛盾,谁的话能信?
    只怕众人是更相信陆松一些的。
    可没有一个人敢下断言说,就是傅朝生做的这件事,就是傅朝生昨夜偷袭断了陆松一条胳膊。
    左流与几位看出她不很对劲的师弟,都传来了风信,不动声色地将此事的后续通报给了她。
    自她走后,傅朝生似乎也有些怔忡。
    在之后面对陆松的一再职责和横虚真人的再三盘问,他便没有先前那么耐心,也没有先前那样平静。
    一句答得比一句不耐烦,最后差点就翻了脸。
    或者说,是已经翻了脸。
    当着横虚真人、扶道山人这两大巨擘,当着以昆吾崖山等宗门为首的众多十九洲修士,他竟冷着一张脸说:“若是我偷袭,你以为能让你活到现在,还让你来指认我?”
    所有人顿时面色大变。
    大妖的妖性,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全然地、狰狞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心头升起了一股冷意。
    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狂妄,如此大胆!
    事情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崖山这边,包括见愁,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为傅朝生说一句话,唯一的争端反倒在见愁与陆松、与横虚真人之间出现。
    至于傅朝生那一段,则显得乏善可陈。
    出离了愤怒的通灵阁阁主陆松,到底还是被道行高深的横虚真人先劝了回去,只说再一道查查蛛丝马迹,顺道还要为他疗伤接臂。
    傅朝生安然无恙。
    其余人等见状便知道热闹可看了,有关系上的上去安慰两句,没什么关系或者有仇的,嬉笑两声也陆陆续续去了。
    闹剧看似就这么落幕了。
    可只要有脑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水面下的暗涌并没有因为闹剧的暂时结束而结束,反而越加汹涌。
    就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没有人希望它现在就爆炸喷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地控制着,压制着……
    可这些都是暂时的。
    每一个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一座火山会炸开,且那爆发的威势,会比他们压制之前更迅疾、更猛烈,百倍,千倍。
    所有身在局中的人,此刻都站在这火山口上。
    无法抽身离去。
    只能随着局势的变化一起沉浮。
    见愁的门,是天将暮时被敲响的。
    她走过去开了门,便看见了傅朝生的身影,一层昏黄的晚霞镀在他身上,分明该觉得明媚,可落在她眼底却跟染了血一样。
    他的面容逆着光,见愁不大能看清,却觉得他眸底也有一股暮气。
    蜉蝣者,朝生暮死。
    若以他原本的命运而论,这个时辰的他,或许是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会再飞行于水边,只会轻轻地停留在某一片苍翠的草叶上,等待时间作为终结吧?
    于是那才压下的复杂又升了起来。
    见愁叹了一口气,让开一步:“有事?”
    但傅朝生站在外面没进来。
    他身量还是很高的,晚霞下的影子也拉了长长的一条,叠进了门内,就从见愁的脚边铺了过去。
    他抬眸注视着她:“你不高兴?”
    这话问得实在很没头没尾。
    见愁见他不进来,也没强求,干脆自己走了出来,踱步站到檐下,抬眸看着天边的晚霞,目光有些渺茫。
    她只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在想昨夜陆阁主遇袭的事情。”
    傅朝生便有片刻的沉默,只站在门边上,看着她为晚霞映着的背影。
    即便他并没有人的审美,也从来不觉得这代表着死亡与消逝的晚霞有什么好看,可这一刻,竟仿佛能感觉到人间孤岛那些诗人们千百年来咏叹的“黄昏”的美。
    “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是你做的吗?”
    见愁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远没有她当时思考的那么沉重,反而像是一个玩笑,透出几许轻描淡写的味道来。
    她侧转了身看他。
    傅朝生没有半点的回避,也没有半点的忐忑和异样,只是想起了白日她在他们对质之时转身离去时的场景。
    然后,就像是当着众人的面矢口否认时一般平静镇定。
    他回答:“是我。”
    是你做的吗?
    是我。
    这一瞬间,见愁想笑一声,心里面那种荒谬的感觉就生出来了:“那为什么要否认?”
    “若不否认,故友会为此苦恼。”
    该怎么处理后续,或者崖山又会如何尴尬。
    傅朝生回答得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有一种格外清醒的感觉。
    对他来说,这世界既没有黑白,也没有对错。
    若要他强行将自己的世界分成两个部分,那么一个部分是见愁,另一个部分是见愁之外的其他。
    他不会对见愁说一句假话,可旁的人他从不看在眼中。
    人情世故他不是很懂,或许是他身为蜉蝣的天性,也可能是他从未想过要浪费时间去迁就弱者。
    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利害关系。
    在人间孤岛当傅国师的那一段时间,他便已经学到了很多。
    只是,今日的事情,却让他有些费解。
    在他看来,见愁与其他,本来是应该分割开来,一者的变化不会影响到另一者。可今日她转身离开时,他才发现“其他”这个部分,变得有些乱糟糟。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高兴,却不知道原因。
    在横虚等人离开之后,鲲才提醒了他几句。
    他想了很久。
    原本他觉得鲲说的不对,见愁不会因为他的作为而不高兴,可询问过后的结果,证明他的感觉不准,鲲说的是对的。
    她因为他做了这件事不高兴。
    她也因为他当众否认了自己的作为不高兴。
    傅朝生学不来人那拐弯抹角的一套,所以只重复了自己刚才问过而见愁避而未答的一个问题:“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
    说实话,见愁不觉得自己有多不高兴,只是一时之间意识到了以前并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此刻不应该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念头此刻都盘踞在她脑海,让她觉得自己也不很清晰。
    可他问得实在是太直接了,让人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片刻的停顿之后,见愁望着他,给了平静而肯定的答案:“不错,我觉得你做得不很对。陆阁主与你无冤无仇,言语虽过激,的确得罪了你,可一则此事已了,二则他罪不至此。你却辣手报复,致其重伤,断其一臂,且还不认。”
    不认是因为他考量过了利害得失。
    认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不仅是自己,也是见愁,还有她的崖山;不认他们也抓不住自己任何把柄,左右能奈他如何?
    可是说陆松“罪不至此”……
    深绿色的瞳孔下,藏了几分幽暗,傅朝生站着没动一下,开口道:“他罪不至此,可我不喜欢他。”
    “仅仅就因为不喜欢,便要对人下此毒手?”
    虽然早就知道他是妖邪,想法会与人有不同,做的种种事情也未必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见愁从未想过,分歧会大到这个地步。
    “先前他留了一言,示我以警醒与忠告,我本是不信的。”
    可现在,竟觉得陆松应该没有说假话。
    这般的傅朝生,说是身染血腥,手上有许多无辜的人命,并不算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相反,在这大妖的身上,如此才算合理。
    见愁忍不住思考。
    到底是她以前并未深想,还是直到今时今日才有了合适的时机,让这原本就存在的东西浮出了水面?
    她看向傅朝生,略一打量,竟一下觉得陌生。
    傅朝生却是薄唇微微抿紧了。
    听得她提起陆松那一句“忠告”,眉目之间已多了几分冷意,结出几许冰霜:“正式因为他说了这话,让故友心生了疑虑,所以我才要杀他。”
    只是鲲死活拦着不让,才终留了他一命。
    见愁哪里想到,竟然会从他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不讲因果的道理,简单到极致的逻辑。
    完全没有、也不需要去思考更多,好像这件事最根本的原因根本与他自己无关,或者不觉得自己有半分的不对。
    她禁不住问出口:“所以你在人间孤岛,的确杀了许多无辜的人?”
    “要进入极域,必得生魂作乱,才有机可乘。”
    傅朝生声音平直,并没有提极域那已经是个判官的张汤也是因为反对他而被斩首,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为需要杀人,在故友看来,也是不对?”
    为需要杀人……
    这一时间,她望着傅朝生这一双隐匿着岁月沧桑流变的深瞳,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说荒谬也正常,说正常又荒谬。
    似乎不对,又似乎很对。
    身为大妖,他这么做,不才符合身份吗?
    “还是过两日再谈吧,我想我可能需要冷静冷静。”
    见愁只觉得撞入了什么迷障,不很想得透,这时候也不愿在任何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判断和决定,尤其是这种一时间不会有答案的事情。
    沉默了良久之后,她这般说了一句,只道“改日”,便欲转身回屋去。
    可就在她转过身的瞬间,一股力量突然地从她斜后方传来,落到了她身侧的左手臂上。
    竟是傅朝生骤然出手拽住了她!
    平直而冷静的声音,已添上几分不自觉的压抑与压迫:“你觉得我不对?”
    见愁回过头来,对上的是一双少见的、并不平静的眼眸,有如在深海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甚至有几分近似于暴风雨降临前的沉怒。
    还有一种……
    藏得很深的孤寂,甚而脆弱。
    她忍住了,没有动。
    傅朝生抓住她手臂的手也没有收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般无礼的举动,可那一刻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胸膛里冲荡……
    他觉得难受。
    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他才慢慢松开了手。
    “故友觉得我不对,是因为这些人都不曾得罪我,也不曾对我有威胁,所以我不应该杀。”
    “可人呢?”
    “飞禽走兽何辜?既不曾得罪,也未必有威胁。天下众生,或为人盘中餐,或为人驱役奴……”
    声音没了那一种压抑与沉怒,就这么静静地道来,仿如深沉夜色里流淌的水声,透着隐约又刻骨的低沉与悲哀。
    “便是这草木花树,也生长于天地间,有其生灭。”
    “佛门僧人食素不食荤,不造杀孽,可在经卷中却将草木花树列为无情之种,摒弃于六道之外。”
    “鸥鸟捕食虫鱼,虎狼捕食牛羊,皆是强捕食弱。”
    在他的声音里,见愁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
    她就这么看着他,只觉他此刻的眉眼与神态,渐渐与当年登天岛水潭边那个神秘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他的话语,也渐渐与他当年“无使日落”的言语交融。
    “而你们人,捕食天地一切弱于人者。虫鱼无所免,鸥鸟不可逃;牛羊无所免,虎狼不可逃。”
    “或因果腹而杀,或因需要而杀。”
    “我强人弱,人视我为妖;人强而众生弱,则众生视人又如何?”
    傅朝生是天地所生,对这天地,对这天道,从来透透彻彻,以至于半丝美好的遮掩也没有。
    理智而且残酷。
    他注视着见愁,目光里一片的坦然。
    “众生求存,相残相食;放眼天下,谁不是妖?”
    “弱肉强食——”
    “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真正的至理。”
    放眼天下,谁——
    不是妖?
    见愁只觉得有些冷,也不知是因为此刻的傅朝生,还是因为他口中说出的这一番话,更或者,是因为某些扑面而来的、更大、更深的东西。
    而他在说完这些之后,那隐隐带着几分不甘的声音,才重新低沉了下来,第一次真正地唤了她的名字。
    “见愁,我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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