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那许多书吏衙役们统统散去,孙绍宗领着卫若兰、林德禄、仇云飞三人,进到了堂屋之中,面沉似水的往那公案后面一坐,半晌也没有个言语。
    旁人倒还罢了,仇云飞却是个闲不住的,在那里冲卫若兰龇牙咧嘴的做了几个鬼脸,见后者并不理睬,便愈发觉得无趣起来。
    于是他干脆打破了堂上的沉默,大咧咧的道:“大人,您不是有点杯弓蛇影了?上次那‘神仙散’倒还罢了,毕竟是能害人性命的东西,而这次不过是区区一个玩物,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的么?”
    区区一个玩物?
    若真的只是区区玩物倒好办了!
    可方才那一番查问,孙绍宗最在意的,却并不是‘陶朱金贝’借助赌场作为媒介,拥有了在市井间流通的渠道,而是那书吏振振有词的一番言论。
    远可追溯至上古遗风,近有士绅为其张目,更有翰林院的大儒,说出了‘宁可食无肉,不可藏无贝’的言辞。
    至此,这‘陶朱金贝’显然已经拓展出了一套理论,一套能让部分人相信其‘内在价值’的理论——而有了理论作为基础,也便大大增加了欺骗性与感染力。
    即便是在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被这种似是而非理论蒙蔽的,仍是大有人在,就更别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金融泡沫’的古代人了!
    因此若是坐视其弥漫开来,造成的后果实在是难以估量。
    想到这些,孙绍宗便缓缓摇头:“不管是不是本官在杞人忧天,提前做些防备免得事态失控,总不会有错。”
    “可是大人。”
    林德禄迟疑道:“买卖此等玩物,并非朝廷明文禁止的行径,咱们刑名司出面禁止,怕是师出无名吧?”
    卫若兰也质疑道:“类似的物件市面上还有不少,历朝历代也未见有人下令禁绝这等玩物,孙治中如此开历代之先河,怕是有些不妥吧?”
    就连仇云飞也忍不住撇嘴道:“那劳什子金贝不过才卖到五百两银子,前儿我瞧见一只巴掌大的蛐蛐罐子,都要千两之数呢!”
    啧~
    虽说孙绍宗早就预料到,众人不见得会同意自己的意见,但面对这齐刷刷的反对质疑,却也忍不住有些动摇起来——或许,真的是自己过虑了?
    旁的不说,那蛐蛐、斗鸡之类的玩物,还不一样是价值虚高到了天上?
    却也没见因此闹出什么社会问题来。
    不过……
    孙绍宗毕竟听惯了金融泡沫的凶险,即便对其形成的原因和结果都不甚了了,但还是天然的比旁人多了一分警惕。
    因此犹豫再三之后,他仍执意道:“我也不是要将其明令禁止,只是想先派人探查一下,看看此物都通过什么途径流通,是否有人暗中操纵,又有多少人涉及其中。”
    卫若兰立刻问道:“若是背后无人操纵,只是民众自发的喜欢此物呢?”
    “若是无人操纵……”
    孙绍宗略一迟疑,又斩钉截铁的道:“如果涉及的百姓数量众多,我等也该想办法提醒民众,切莫高估了此物的价值,更不能听信什么‘只涨不跌’的说辞,盲目囤积此物。”
    卫若兰显然不赞同这般做法,只是也懒得与孙绍宗争辩什么,于是一拱手道:“孙治中既然拿定了主意,也用不着再跟我们商量了,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说着,便自顾自的转身出了正堂。
    仇云飞见状,正也要有样学样的开溜,却忽见卫若兰又从外面折了回来,禀报道:“孙治中,韩府尹、贾府丞召你我二人,立刻去内堂议事。”
    内堂议事?
    既然是韩安邦和贾雨村联名相召,孙绍宗自然不敢怠慢,忙收拾整齐了,同卫若兰一起赶奔府衙内堂。
    等到了内堂之中,便见除了韩安邦和贾雨村之外,钱粮通判傅试、杂物通判赵立本也都在堂上,另外参与列席的,还有负责重要会议记录的经历司主官陈志创。
    这应该算是顺天府的‘常委扩大会议’了。
    上次摆出这等阵仗,还是去年‘万寿节’的时候——难不成又出了什么大事?
    孙绍宗按住心下的狐疑,先上前与众人见礼,然后便坐到了公案右侧的椅子上,与贾雨村形成哼哈二将的格局,将韩安邦这个空心大佬馆拱卫在中间。
    等到卫若兰也在堂下坐定,才听韩安邦肃然道:“此次本府召集诸位大人前来,乃是因为今早内阁传下旨意,着令咱们顺天府从即日起,对富贵人家蓄养的奴婢进行核查,确认其数量以及来历。”
    原来是这事儿。
    当初‘隆盛老店剜心案’上邸报的时候,孙绍宗便揣摩出广德帝有抑制蓄奴的心思,故而倒也并不觉得意外。
    贾雨村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眼下自然也瞧不出是什么心思——不过他来京也不过才两年光景,家中蓄养的奴仆肯定不会太多,所以也用不着担心会惹火上身。
    至于三个通判当中,却是有两人面色骤变。
    其一是傅试,这厮最近并吞了马家的田产商铺,也一并收拢了不少的奴仆,真要是一一核查来历,事情岂不是要败露了?
    另一个面色骤变的,却是卫若兰。
    他家作为新兴的显贵,近几年间势力迅速膨胀的同时,也吞并了不少破落勋贵的家产奴仆,这事儿私下里未必是什么秘密,但若是摊开了,怕是会惹来不少的非议。
    不过既然是通过内阁传下的旨意,足见内阁几位大佬与皇帝已经达成了统一意见,作为下面的地方官,他们压根就没有反对的资格,唯一能做得就是尽快做出补救。
    却说韩安邦公布了这次会议的目的,便又道:“兹事体大,还请诸位大人各抒己见,尽快商量出个稳妥的章程来。”
    “一则不负内阁与陛下所托,务必将这差事办妥;二来么,也要尽量注意好分寸,以免惹得京城士绅惶恐不安。”
    说白了,就是想刀切豆腐两面光。
    不过貌似越是想要两面讨好,越是容易搞得里外不是人。
    因此他这两条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并不怎么容易,故而说完之后,堂上便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
    最后韩安邦只得点名道:“贾府丞,府内官吏以你为尊,不如你先讲两句如何?”
    这话听起来,倒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贾雨村唯一颔首,便当仁不让的道:“府尹大人方才说了两点,但本官以为第二点才是最重要的,毕竟蓄养奴婢的多为士绅勋贵,而士绅勋贵皆是朝廷基石,万万动摇不得!”
    “不错。”
    孙绍宗在一旁立刻接口道:“朝廷之所以委派咱们顺天府进行核查,而不是以礼部、户部牵头,恐怕也是有意控制范畴,不想将事态扩大化,引得士绅勋贵人心惶惶。”
    说话间两人隔着公案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透出几分了然之色。
    广德帝若真是有心下狠手整顿蓄奴风潮,事先便不会在邸报上透露风向,而且完全可以命龙禁卫暗中进行调查,然后再进行收网。
    如今这大张旗鼓的,把差事交托给顺天府处置,明显是存了‘敲山震虎’之意,而不是真要彻查惩治。
    贾雨村显然也已经看透了这一点,于是才开口替士绅勋贵们张目,说些惠而不费的话,借以在士绅勋贵中刷一刷好感度。
    而等便宜事儿,孙绍宗又岂能让他专美于前?
    韩安邦的政治觉悟却要差了半筹,眼见这二人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心下虽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习惯性的唱起了反调:“两位大人此言差矣,士绅勋贵固然是朝廷基石,但这内阁传下的旨意,也万万马虎不得!”
    孙绍宗和贾雨村立刻起身拱手道:“府尹大人教训的是。”
    心下却对这厮的情商颇有些鄙夷。
    尤其这韩安邦虽然唱了反调,但真等到要商量细节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半分‘强硬’可言,压根不敢将矛头对准那些世家勋贵。
    于是最后众人商议的结果,便是先拿风评不好的商人杀鸡儆猴,然后再逐步扩展到士绅勋贵家中——若是届时,还有人蠢到将把柄放在明面上,那也便怪不得顺天府翻脸无情了。
    最后韩安邦又恬不知耻的道:“上次‘神仙散’一案中,咱们顺天府应对得当,很是出了些风头,这次‘普查蓄奴’也决不能懈怠分毫,一定要比上次做的更加妥帖才是!”
    呸~
    上次‘神仙散专项整治’行动,明明就是刑名司与礼部、刑部联合展开的,当时这韩安邦避之唯恐不及,亏丫如今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过……
    他这习惯性的抢功劳,却是连卫若兰也给得罪了——‘神仙散’专案中出力最大的,就是卫若兰与仇云飞二人。
    孙绍宗冷言旁观,果然在卫若兰面上瞧出几分不忿之色,虽说未必会因此和韩安邦彻底反目,离心离德却是在所难免。
    韩安邦之所以会变成空心大佬馆,也实在是怪不得旁人!
    “老弟。”
    等到会议散去,孙绍宗正待领着卫若兰返回刑名司里,贾雨村却凑了过来,板着脸问道:“我听说你昨日与琏二兄弟起了冲突?”
    孙绍宗两手一摊:“其实也算不得冲突,不过是一桩误会罢了。”
    “是误会就好。”
    贾雨村面色微微和缓了些,又道:“虽说贤昆仲已经搭上了忠顺王这颗参天大树,但也莫要忘了根本所在——尤其你家与荣国府已经成了姻亲,正该彼此扶持才是。”
    咦?
    这话虽是批评,但内里却实有‘示好’之意,可两人分道扬镳也有大半年光景了,这贾雨村又为何会突然向自己示好呢?
    莫非这府衙里又发生了什么,自己未曾留意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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