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终于疾驰而至,守城兵捧着战报送到她手中,易姜拆开时甚至手甚至有些发抖。
    赵军战败,全军投降。赵重骄和魏无忌正打算与秦将议和,赎回俘虏,希望得到赵王允许。
    易姜根本没在意为何赵重骄会在那里,她的注意力全在俘虏上,连忙赶去赵王宫。
    赵王丹已接到消息,全无主意,书房里一圈的重臣。
    易姜进了书房,顾不得行礼便道:“请王上速速下令,任命长安君和信陵君为特使与秦议和,不惜一切代价赎回俘虏。”
    平原君在旁道:“俘虏倒不必担心,秦军劝降时说了留命,眼下还是先拟定和谈条件重要。”
    “可秦军若是欺骗呢?”易姜心焦难耐,又催促赵王丹下令。
    “欺骗?不太可能吧。”赵王丹没了气势,恹恹无力。他觉得以秦国的兵力犯不着欺骗俘虏,他倒更愿意谈清楚和谈条件,到底割多少城池赔多少财物,这才是关键。
    易姜敛衣下拜,行了重礼:“请王上一定尽快下令,和谈之事切不能拖。”
    赵王丹受了一惊,看了看左右,只好点头,命人起草文书,发往前线。
    已经过去半月,整个长平似乎还飘着血腥气。
    赵重骄和魏无忌身着常服,除去武器,捧着国书前往秦营。
    秦军似乎很忙,在营地后方挖了巨大的土坑,正在填土。赵重骄一边朝营地大门走一边观望看,忽而停下了脚步,浑身血液上涌,如遭重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清早天边冒出了第一缕曙光,易姜已经站在城头。
    远处没有快马飞至,却有人在朝城门口走。
    原先是一个两个,后来越来越多,足足有几百人,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少年,甚至是孩子。他们身上穿着赵军服饰,但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有的还赤着脚,挨个踏过护城河上的桥梁,眼神里全是茫然惊惧。
    再往后是更多的人,外表与他们没有差别,个个面黄肌瘦,惶恐惊惧,或互相搀扶,或踉跄独行,一行大概足足有几千人,像是一支小队伍。
    守城士兵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上前盘问,更没有一个前去阻拦。
    跟在队伍最后的是骑在马上的少鸠,她身上的黑衣已经脏得发亮,脸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眼瞄到城楼上的易姜,赶紧下马奔了上来。
    “秦军欺骗了赵军,说是投降不杀却还是生生坑杀了他们!我没来得及擒拿赵括,只能按照第二个计策救人,可也救出的不多……”少鸠咬住颤抖的下唇,说不下去了。
    邯郸城中渐渐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越来越响,越来越多。
    易姜闭了闭眼:“救出了多少?”
    “仅有五千多人。”
    身后有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易姜僵硬地扭过头,看见公西吾的脸。
    “秦国此番虽然战胜了赵国,但因为师妹的合纵损失也很惨重。以秦王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追究到底,师妹最好去别处避一避。”
    他之前说的没错,此举的确会让她陷入险境。
    易姜却没有回应,反而问了句:“白起何时坑杀的他们?”
    公西吾想了一下:“大概他早就计划好了,那么多人,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杀完的。”
    真难得他还能如此镇定。易姜深吸了口气:“你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感受吗?”
    公西吾没有回答。
    “我想大概和溺水一样,只是水换成了土而已。被捆着手,看着那平日轻易可以翻越过去的坑口却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泥土没过自己,无法呼吸,头疼欲裂,拼命挣扎,最后连视线都被遮挡,在黑暗里窒息和绝望……”
    “师妹!”公西吾忽然托住她后背,重重叫了她一声。
    易姜似乎一下被惊醒了,脸色煞白。
    只有死过一回的人才会明白那种濒死的恐惧和对生命的向往。
    她捂了捂脸,缓缓蹲下身去:“那不是四个,也不是四十个,是四十万啊……”
    公西吾垂眼,看着她微微抖索的肩头,手指轻轻搭了上去:“这罪孽都是我和秦国的,我来承受,你无须自责。”
    ☆、第49章 修养四八
    易姜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公西吾指尖的温热透过衣裳传到肩上,给她一丝可以依靠的错觉。这段时间以来她一想到这个后果,面对他的情绪就会受到影响。但要说恨他也不至于。
    与秦连横便是互不侵犯,彼此心照不宣地吞并周边。他的计划可以让秦国消耗赵国国力,从而吞并赵国,但他终究无法主导白起的作为。从理性的角度来说,他只是为国谋划,什么错也没有,也大可不必在她面前承担责任。
    她蹲在地上,看着这在风吹日晒下渐渐剥离了色泽的城砖,心情渐渐平静了。
    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来接受最坏的结果,此刻也不能自乱阵脚。公西吾说的没错,她已经因此而卷入了险境,必须要打足精神应对。
    “多谢师兄,我没事了。”她站起身来,轻轻拨去肩头那只手,示意少鸠随自己回去。
    公西吾目送她头也不回地下了城楼,指尖还留着她手上残留的温度。
    他觉得自己终于弄清楚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疑惑。易姜原本有条不紊地在列国游走,虽然参与赵国的事,但都恪守在亚卿的职责范围内。只有此次战事,她几乎是以破釜沉舟的架势出来阻拦,恐怕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惨事。说起白起时,她的口气也是过来人的口吻。
    但这根本说不通,没人能预知还没发生的事。但倘若她真的知道一切,那么对他态度忽明忽暗就能解释了,因为在她眼中,他几乎算是半个刽子手。
    他负手而立,双眼看着远处山脉,耳中听着城中的哭喊。
    乱世之中,国家之间征伐无数,每一次都伴随着巨大的流血牺牲。自三岁起他便接受教导,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实现别人的目标,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怜悯苍生。而如今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更不会为做过的事后悔。
    这二十几年都冷眼看过来,却在刚才看着蹲在地上的人时忽而生出种冲动,希望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坑杀俘虏这种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秦军坑杀了足足四十万赵军实在惨绝人寰,列国惊骇,甚至连秦国本土都感到震惊。
    白起成了所有孩子的噩梦,他们不敢哭闹,因为父母说哭闹的话会被那个长得像怪物一样的白将军捉去杀了。
    赵国全国服丧,白发人送黑发人者无数,黑鸦鸣道,哭声不绝,都城邯郸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枯冢。
    赵重骄骑着烈马回都,至王宫大门前忽而抵挡不住身心俱疲,重重摔倒在地,手掌都被蹭出血来,却丝毫不觉疼痛。
    那日在秦营他就看到这样一只手,带着血,从掩埋的土坑里挣脱而出,手臂上是赵国军服的衣袖……
    两个侍卫过来扶他起来,一面关切地问他可曾受伤。
    赵重骄摆摆手,头重脚轻地进了宫门。
    赵王丹已经一病不起。赵重骄去看他时,王后正在一旁抹泪,他在床榻上无意识地哭喊着求母后原谅,仿佛是个孩子。
    赵重骄原本想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转身出了殿门,经过花园里的池水边,才发现自己一身脏污,就快要分辨不出人形来。
    一个士兵小跑着过来,经过他身边时连忙见礼。
    赵重骄看他要往赵王丹寝宫而去,叫住他道:“王上现在身体不适,你有什么事与我说。”
    士兵犹豫了一瞬,跪地道:“秦国大军向邯郸来了。”
    “……”
    范雎曾在蔚山之中问过易姜,倘若秦国摧毁赵国主力,大军围攻邯郸,她要作何应对。
    她当时以空城计蒙混了过去,现在却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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