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被请到了宝月轩二楼五娘住的正北屋里,气象便越发不同了,无论是走廊里摆着的金桔青松盆景,还是五娘房内多宝阁上的各色古玩摆设,无一不是府里最上用的东西,连一进房门迎面摆着的五连扇的落地螺钿镶嵌的鸡翅木山水画屏风,竟也是和七娘房里摆放的那个是一对的。
    见她三人进来,大丫鬟阿生便急忙上来招呼她们落座用茶,这阿生原在顾氏房里就是个得脸的,琪娘等人见了她自然十分客气,而玉华此时也从被阿蛮扶着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冲着几人笑着福了福,说了声:各位姐姐近来可安好?
    琪娘和芸娘还在向玉华还礼呢,四娘已经一步上去抓住了她,带着哭音儿喊了一句:“五娘~~~”。
    玉华也忙笑着向四娘问好,四娘却已经红了眼睛一副要哭的模样,阿生见状连忙上前搀了四娘在玉华身边坐下,嘴里说道:“四娘可快别哭了,五娘如今病才刚好呢,可经不的伤心的,你们姐妹相见本是最开心的事情,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呢,四娘要吃什么赶紧告诉阿生姐姐,姐姐马上去给你张罗还不成吗。”
    四娘体丰贪食是大家都知道的,如今每日里都要被齐嬷嬷管着不准多食,被阿生这样一说,芸娘便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连带着几个小丫鬟也俱是抿嘴偷笑,四娘又羞又急,拧着帕子跺着脚被阿生按在了椅子上。
    经阿生这么一说笑,屋里原有的几分尬尴也消散了不少,其他几人都快有两个月没见过五娘了,此时都不由带点好奇的上下打量起她来,一看之下,俱是暗暗吃惊,这五娘一病之下,虽略显苍白憔悴,但个头似乎又长高了寸余,且整个人不声不响的坐在那里,竟隐隐露出一份描画不出的矜持与出尘来,一双美目如养在水银中的两丸黑宝石般熠熠生辉,顾盼间竟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逼人贵气。
    芸娘看着五娘这样被阿生、阿蛮、阿华三人团团围在当中稳稳的坐在主位上,心里便十分不快,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五娘妹妹在这宝月轩养着倒清闲的很,琪姐姐和四娘妹妹又每日里忙着和王嬷嬷学规矩,只剩我一个人天天在母亲跟前伺候,倒怪孤单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啦,先上半章,下半章有男主出没哦~~~~~~~~
    ☆、第92章 变化(下)
    第九十二章 变化(下)
    芸娘此话一出,屋内其他三人可谓是表情各异,四娘眉头一紧,脸上便浮起一丝不耐来,她动了动嘴,却没马上发作出来,这阵子四娘的个头也突然窜了一大截,因被齐嬷嬷管着不许贪食,整个人又清瘦了一圈,身姿是愈发凹凸有致起来,她形容言语间也不复之前的浮躁鲁莽,收敛谨慎了许多。
    琪娘看似面无表情,眼底却是闪过一丝嘲讽,她眼光在芸娘身上一划而过,便转到了五娘身上,似乎想要看看她将如何作答的意思。
    而玉华端坐在位置上,只斜眼撇了芸娘一下,淡淡说道:“芸娘姐姐,这是在抱怨一个人伺奉母亲太辛苦吗?”
    玉华的语气是那么的倨傲轻忽,话语中连起码的客气都没有,那神情做派,一瞬间倒让人想起了七娘崔玉媛来,芸娘先是一噎,而后便气恼的脸都涨红了,她瞪着眼睛刚想发作,却一眼瞄到站在五娘身侧的阿生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心下顿时一怯,已经涌到了嘴边的话也急忙咽了回去。
    除了芸娘,四娘和琪娘听了五娘这话也不由都是一愣,尤其是四娘,看着此刻端坐在那面色淡漠矜贵的五娘,心里顿时有些隐隐不安起来,一时间她们四人各怀心思,这屋内气氛重又变得尬尴紧张起来。
    “听说芸娘妹妹如今不但是在母亲面前侍奉,还能每日里跟着母亲学习看账及处理府里的庶务,可见是真的深得母亲器重啊。”,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琪娘,她一脸温柔笑意看着芸娘说道。
    这话本是芸娘自己接下去要主动炫耀的,如今被琪娘在这种境况下说出来,倒也是替她解了围,芸娘不由抿唇一笑,喜滋滋说道:“琪姐姐实在是谬赞了,还不是因为琪姐姐你们都有大好的前程要奔忙,母亲才不得不叫了芸娘这个没大用的在跟前作陪的。”
    琪娘面上却露出一副羡慕的样子,继续说道:“唉...还不知道各人以后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又能算什么大好前程啊,倒不如妹妹这样,有母亲亲自替你打点安排,定会有份如意......”
    琪娘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那阿生轻轻咳了两声给打断了,她也马上笑着转移了话头,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是不方便如此大喇喇谈论自己的婚姻大事的,不过芸娘听了琪娘这话仍是十分得意,因她自己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能嫁给会宁郡公府坊庶出的小爷做正妻,对她这样身份的小娘子来说,实在已经是极好的出路了,那安国郡公不但是宗亲贵族,更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富庶人家,比起前途未卜的选秀,确实是很难说的清孰优孰略的。
    芸娘只顾着沾沾自喜,却没注意到琪娘面上艳羡,眼中却是冷冷的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芸娘又说了几句自己如今在顾氏面前如何得意的话,那齐嬷嬷便上来请几位小娘子先回去了,她说五娘如今仍在调养身子,等过阵子她好全了大家再聚也不迟。
    四娘一听,便有些着急的样子,她又上前握住了五娘的手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可看着五娘脸上虽带着笑,眼中却仍是清清冷冷的,四娘一噎,便没说出话来了。
    待送了三位小娘子离去了,玉华便由阿蛮陪着又躺回了内间的床上休息,阿蛮见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心下不由焦急,别人不知道,都只觉得五娘自从那夜大哭一场便彻底恢复了往日的乖巧温和,可阿蛮却察觉到五娘私下里性子却是冷淡了许多,以往屋里没别人的时候,她就常常会叽叽喳喳和自己说笑逗趣,如今却是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情形了。
    阿蛮又小心翼翼的查看了一下玉华的脸色,便轻声开口说道:
    “五娘刚才有没有注意,那四娘临走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唉,说起来四娘与五娘可真是要好啊,以往在沁芳阁时,您两个除了睡觉,几乎日日都要黏在一起的,如今乍然分开了,难怪那四娘要舍不得呢,五娘是不是也有些挂念四娘啊?”
    玉华听了却并未作答,只是冲阿蛮淡淡一笑,又吩咐她去拿那本已经起了毛边的曲谱来给自己看,这曲谱是五娘那夜大哭一场之后,突然有一天从一堆书柬册子里翻出来的,至此后便天天要拿在手上翻看一阵,有时候便那么握在手里就睡过去了,阿蛮见她这样,便暗叹了一口气,依言去取了那本曲谱过来。
    玉华接过曲谱先是随意翻看着,而后便一下子打开到了她已经反复看了几十遍的那一页,那页照常记得也是曲谱,但只要把书页用力拉到最大的位置,夹缝里便赫然出现了竖写的一排小字,那字体玉华十分熟悉,正是程娘子的笔迹。
    程小妹、王六根、王满福、李嘉月,写着的是一串四个人名。
    玉华是在不久前仔仔细细回忆着师傅的一举一动时突然想起这本曲谱的,曲谱是那皇后娘娘省亲前一日时师傅给她的,给她时并未额外多说些什么,只说是师傅自己所作的一些琵琶及琴谱,让她收着以后慢慢看。
    玉华想起这本曲谱后边找出来一页一页仔细查看,终于给她找到了这四个名字,前三个名字玉华猜出来应该是师傅妹妹一家三口,而最后一个名字,玉华则也是听师傅说过的,这李嘉月乃是那长乐公主的闺名,这世上如今恐怕并无几个人知晓了。
    玉华又伸手在那一排小字上来回摩挲了几遍,便猛的合上了曲谱,命阿蛮去做一个炭盆过来,自己动手一页一页将那曲谱烧了个干干净净,阿生她们自然有些好奇,便叫了阿蛮出去询问,阿蛮因为已经得了玉华提前吩咐,便低声说道:“五娘说那是程平赠送的东西......”,阿生听了顿时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又过了几日,朝上言官还在为皇后娘娘于永嘉坊遇刺一事而争论不休时,永嘉坊却接到了宫里的圣旨,圣旨言那崔氏五娘崔玉华英勇大义、忠孝两全、才高德显,特此嘉许封为那伊川县县主,并随封赏了玉山、珊瑚床、蝉翼纱等奇珍瑰宝,说是那崔皇后亲手挑的赏赐。
    永嘉坊自从皇后娘娘于府里遇刺后便一直风声肃杀,直到今日五娘得了圣上与皇后的嘉许封赏后,才重又喜气洋洋的热闹活络了起来,可这喜庆却没能持续几天,就从北疆传来一个令整个长安城都为之一惊的坏消息,卫老将军卫霖岳,于北疆前线中伏,战死沙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赶紧补上下半章啊
    作者这周末出去玩了一趟,自从开文后,第一次过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周末,玩的很开心,却又很愧疚,因为裸奔的作者没有存稿啊,断更好心虚啊
    五娘在挫折中艰难成长,性情也会慢慢有些变化的
    ☆、第93章 军令状
    河套平原中段,离着黄河约三里地外的地方,驻扎着一股唐朝大军,营地上军旗被河面上过来的凛冽北风吹打的啪啪作响,隐约间可看的出来上面书着一个大大的“卫”字,而中军的首领大帐里面,空气也同样让人感觉到寒冷刺骨。
    一身缟素的小卫将军卫无彻端坐在帐篷中央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眨下眼睛,几乎一动没动,两个侍卫低头守在帐门钱,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启禀将军,前锋营统领李副将求见!”
    帐篷外突然传来了守卫通传的声音,守在帐内的两个侍卫都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右手边站着的这个便走上前单膝一跪,向卫无彻询问道:“将军,是否要请那李副将进来?”
    卫无彻有些茫然的凝目看了这侍卫一眼,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的样子,那侍卫本就是他的亲信,这两天心中也一直都在为他心焦,此刻见他这样,不由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卫无彻这才清醒了过来,他皱眉略一思索,便一挥手说道:“请进来吧!”
    李纪在帐外卸了盔甲佩剑,同样也是白衣戴孝,才由卫兵引着弯腰迈进了帐篷。两人见礼落座后,李纪并未多做虚言,一挑眉便问道:“已经两天两夜了,不知道将军对元帅的位置考虑的如何了?”
    李纪这话一出,本在他二人身边近身伺候的那个侍卫忍不住就往后轻轻撤了一步,果然,卫无彻一伸手便抓住了手边的刀鞘,清瘦斯文的脸上已经满是怒意,好像随时随刻都会拔刀砍向那李纪一般。
    面对顶头上峰的暴怒,李纪却是不动声色,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的继续说道:“如今孙将军大营驻扎我营沿河十里之外,韦将军大营仍在甘州城内,两营距离安倍都护府比我营都要更近些,若再拖过了今日,不管他们哪一位都可以军情紧急的名义,先斩后奏,自请代任元帅一位的,卫将军您的哀痛末将不敢说能感同深受,但末将敢言,若是卫老将军在天有灵,绝不会想看到您在这里妄自忧思,白白延误战机的。”
    近旁立着的那个侍卫不由自主的便随着李纪的话默默点了点头,这其中的道理实在是太浅显了,并不是只有李纪一个人明白,但眼下,却是再无其他人敢这样直通通将话彻底和小卫将军说破,那卫老将军中伏身亡一事来的实在太过突然,尤其对他亲生儿子卫无彻而言,简直有如那晴天霹雳,这主帅于前线阵亡本就是历来极为罕见的事情,更别说还是卫老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噩耗甫一传来,几乎没人相信,可一旦信了,几乎人人心中都仿佛听到那擎天巨柱轰然坍塌的巨响。
    卫无彻攥着刀鞘的右手已经爆出了根根青筋,可李纪的话却还没说完:“末将所说的这些,想来卫将军心里一定也早就清楚的很了,如今之所以迟迟不敢行动,我看,恐怕是因为卫将军对执掌帅印一事毫无信心吧!”
    随着李纪话音一落,卫无彻长身而起,手中的宝刀已经锵然出鞘了,寒光一闪,直冲李纪便劈了过来,那李纪不但不闪,反而从位置上也是一个挺身,迎着那刀锋便上去了,两个侍卫齐齐大叫了一声“将军!”,离得近的那个已经忍不住猛一下闭上了眼睛。
    哐当一声,那刀锋紧贴着李纪肩膀擦身而过,重重的砍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直震得卫无彻手一抖松开了刀柄,他直愣愣站在当地,怒目圆睁,呆了半响,肩膀陡然一松,脸上慢慢浮起了一片悲怆之色,连双目都变的赤红了起来。
    李纪这时才伏身一抱拳说道:“末将情急之下,出言无状了,还请将军以军法处置。”
    那卫无彻听了此话却是仰天一阵狂笑,目眦欲裂,与他平日里一贯斯文从容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那两个侍卫几欲上前劝慰,却终于还是不敢造次。
    “出言无状,哈哈哈,你何来的出言无状呢,你说的可句句都是大实话啊,哈哈哈,本就是我无能、无胆、无决断,不配做我爹的儿子,我不配啊......”
    眼看着那卫无彻状若疯癫,李纪却只静静的立在一旁,并不上去劝阻一句。
    这人啊,有时候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卫老将军卫霖岳出生低微,全靠自己一手一脚从沙场上活活厮杀出来的,从一个略通兵法的百户长,一直做到了可以自创阵法的大将军,可谓真正是天生的将才,而卫老将军家的几个儿子呢,大儿子生于北疆,幼时正逢战乱,胎里带来的弱症,如今还一直病着。二儿子卫无彻从小聪慧机敏,于读书学问一道上极具天分,可对带兵打仗却是始终不得法门。而庶出的三儿子则是最像卫老将军的,天生就好舞刀弄枪不说,于两军阵前初试锋芒,便显出了智勇双全的能耐,可是偏偏他才刚十九岁时,便于卫老将军眼前活活被敌军一箭射落马下战死了。
    卫老将军常年征战沙场,本就子嗣不盛,最后也只剩了二爷卫无彻一个可以继承衣钵之人了,卫无彻也并未有任何退缩和推脱,毅然便弃文从武。他本就头脑聪颖、心性沉稳,跟着那卫老将军驰骋沙场多年,兢兢业业辅佐自己父亲,到如今做个征讨将军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可是,这数十万大军的主帅之位,那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资格胜任的了,卫无彻本就是个聪明人,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然是心知肚明,不管是那孙鲁,还是那韦皋,都比他更具有将才与韬略,若是纯粹以国事论之,他本就不应该去争那元帅之位的。
    可是,如今是否要去争那元帅之位,并不是他卫无彻一个人的事情,此事直关他卫家一脉的兴衰,直关他父亲麾下和他自己麾下数万出生入死弟兄的前程,从咋闻父亲中伏身故,到被架在火上要去争夺那元帅之位,不过短短两天,卫无彻心中的悲恸、恐慌、煎熬、羞愧,其他人又如何能体会呢。
    待到那两个侍卫已经惊惧不安到了极点,正准备跪求自己的主将息怒的时候,卫无彻却已经是长叹一声,一个退步坐回了案几后面,抱头默然不语。
    此时,那李纪才缓步走到小卫将军身前,躬身一拜,扬声说道:“末将李纪不才,愿全力以辅佐卫将军坐上那元帅大位。”
    卫无彻猛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李纪从鼻子一声冷哼,沉声叱道:“无知小儿,你只当自己被赞一声天生将种,稍有些胆略与武艺,又有圣上做依仗,便可于这万军阵前目中无人、好勇逞强了么?哼,难道你李纪愿意全力辅佐,我卫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这小卫将军本是极为欣赏李纪的,又因他身份十分特殊,自李纪从军之后,虽说名义是由圣上钦点跟着卫老将军,但实际上,却是由小卫将军一直带在自己身边着力栽培的,两人关系可算颇为亲近与投契,可此刻,这卫无彻看向李纪的眼神却满是鄙夷与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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