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嬷嬷听了,脸上笑的越发和蔼,继续说道:“五娘真是懂事,难怪夫人如此偏疼呢,夫人这阵子忙的紧,也没空来看五娘,她心里可是记挂着五娘了,夫人今天特意叫老奴来和五娘说一声,那程娘子虽待人严厉了些,却是一等一有本事的,让五娘多忍耐着些,夫人知道五娘受委屈了。”
    玉华听了这些话,不由更觉暗自好笑,这府上的人倒是生怕自己会对程师傅生出怨怼,于这点上,自己倒可以做到表里如一的,今后一定好好与程师傅亲厚亲厚。
    过了两日,玉华她们果然恢复了学业,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几个小娘子倒都是满心欢喜的,就连四娘也觉得每日关在沁芳阁无所事事实在太无聊了,她原先在安邑坊家里的时候,还能经常出去赴个闺宴什么的,到永嘉坊来都说是要见大场面的,上次玉簪宴后,她还和玉华说自己几个人也算是正式亮相了,以后应该能经常出去走动的,谁知这阵子府里极为安静,既没宴请别人,也没有任何出去赴宴的动静,连她们几个定期去给顾氏请安的这一趟,也都给停了,也不见元娘姐姐来看她们,简直把人给憋疯了。
    随着课业的恢复,玉华每日一个时辰的加课也照常了,程娘子还是打着学曲谱的名义给玉华教一些朝堂秘事。
    玉华第一次知道了义父崔泽厚所统领的中书省是干什么的地方,这中书省本是替皇上草拟诏令与法令等的,说白了也就是皇上的高级笔杆子们,于三省中,本也不如负责执行政务的尚书省的位置更加要紧,但因为崔泽厚本人身份特殊、地位超然,他现在反倒是位列三相之首的,而且按照程娘子说法:如今朝中所颁旨意,也不知有多少是皇上本人的意思,又有多少是崔中书他自己的意思。
    玉华看了直咋舌,她原就知道崔泽厚官拜中书令,爵封安国公,自然是朝中极有权势的人物,但连这皇上颁的圣旨居然也是大半是由他说了算的,可就实在太夸张了,她突然有些泄气,自己何苦还做这些无谓的挣扎呢,与那般滔天的权势相比,自己正是所谓的蝼蚁与尘埃一般。
    程娘子那双淡漠的眼睛仿佛一眼便看透了玉华的心思,她鼻子里轻哼一声,又在那纸笺下方添上了八个大字:
    过犹不及、盛极必衰
    就在玉华琢磨着这八个字的同时,太子所居住的含光殿西殿内,也正好有人提到了这层意思。
    如今太子还未大婚,李盛及崔皇后又与李济民感情一贯亲厚,不舍得让他独自居住到前面宫城内的东宫去,不过李济民也已经成年,再住在大明宫内住着也不合适,便由崔皇后做主,让他搬到与大明宫一墙之隔的含光殿里暂时先住着。
    而因李济民已经开始参政辅政,便先拟着太子府的建制,也与他配了詹事、左右率府使、谕德、赞善大夫等下属,而太子少师、少傅、少保等职位,则因太子幼时经历特殊,连启蒙算起来都是崔皇后亲自担任,而自“隆庆之乱”朝中人事一番清洗更迭后,人才实在凋零的厉害,故太子府“三少”便一直空缺着,如今正由国舅崔泽厚替太子张罗选拔。
    不过太子李济民此番要商议的事情,只请了太子詹事狄成及谕德大夫李肖两人密谈而已。
    刚刚说出“过犹不及”这四个字的,正是狄成,这太子詹事狄成其貌不扬,个子只到十七岁的李济民耳朵的下面,再加上一个蒜头形的大脑袋,当年高中状元殿试之时,险些因其外貌诡异便与这状元桂冠失之交臂了,幸好其父狄凌志当时已经是国子监祭酒,众人不敢过于得罪,才得以幸免。
    这狄家算是清流一派,狄成是皇上李盛亲自指派给李济民的,太子平日里也不见得对狄成有多少倚重,有事于明面上还是习惯找安国公崔泽厚,但私下里,李济民却常与狄成商议一些比较特别的事宜。
    “殿下所虑极是啊,安国公如今也算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形式了,若其长女再受聘太子妃,那真正是过犹不及,于殿下您,于博陵崔氏一族,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狄成边说话边来回晃悠着他的大脑袋。
    狄成貌丑,却自小养成了个真名士自风流的派头,说话间喜欢摇头晃脑的,李济民如今也算看习惯了,不再觉得眼晕。
    与狄成正好相反,谕德大夫李肖算起来是李济民的远房表叔,两人容貌也有那么几分相似,李肖虽年近四十,相貌仍十分清俊,但其为人却是个极为刻板的性子,说话办事都是慢条斯理、一丝不苟的。
    听了狄成的话,李肖却是皱着眉摇了摇头,说道:“此时说那些尚为时过早,如今的形势,不论殿下接下来有何动作,都很难彻底洗清污蔑,特别是这两日永嘉坊崔府里也颇有些不太平,虽说是女眷间的小动作,但也万万不可轻视,虽说皇后陛下所指示撰写其他演剧本的主意甚是精妙,但也只能解一时的困境,日后太子殿下您无论是否与永嘉坊定亲,恐怕那起子奸邪小人都自会有一套说法。”
    狄成也颌首说道:“李谕德所言极是,今日要想彻底解了此事之贻害,除非有一门亲事可另辟蹊径,让城中众人皆无话可说......”
    狄成说完,三人一时皆相视无言,这话说的虽然极有道理,但这长安城内哪去找这么一门让人觉得比永嘉坊元娘更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亲事呢?
    正在几人一片静默之时,殿外李甲却进来有事通报,待李济民看了他递过来的小纸笺,却是唬了一大跳,原来竟是那李纪偷偷从北疆溜回来了。
    ☆、第52章 车家
    在东市不远一处宅院的后罩房里,太子李济民见到了李纪,他坐在土炕上,见了李济民也并未起身行礼,只裂开嘴冲他一笑,说道:“三哥见谅啊,这边大腿上挨了一刀,本也快好了的,这几天一赶路,便又有些站不起来了。”
    李济民撩袍坐下,冷冷看了一眼李纪道:“你这是吃定了我不会把你交出去么?”。
    武将临阵脱队那是杀头的大罪,李济民虽知道李纪必是有极要紧的事情才会赶回来的,但此时看到他大模大样、嬉皮笑脸的坐在这里,还是不由的心头火气。
    李纪笑而不语,只是把自己身后靠着的被褥又往上垫了垫,身子向后仰着移了下位置,又把好的那条腿架到了炕上,才开口说道:“我为了赶回来见三哥,屁股都颠青了,三哥也不知道心疼弟弟一下。”
    李济民虽说嘴里在责骂,还是忍不住上下细细的打量了李纪一番,见他人虽黑瘦了不少,但精神气尚好,受伤的左大腿也没有过多包扎,就知道他身子应该无甚大碍,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不过这一打量下来,李济民倒是察觉到堂弟此番回来,似乎整个人的神情与气势越发凌厉了,现在他虽只是闲闲的靠在那里不动,但周身一股逼人煞气和旁若无人的自信,是藏也藏不住的。
    想到自己近日里的困扰和烦闷,李济民心下不由有些感慨,自己若有机会也到那血雨腥风的沙场上真刀真枪的历练一番,不知道会成一副什么样的气势与模样,不知道是否于朝堂上也能少受些窝囊气。
    李纪见李济民眼中带着关切,没有再骂他的意思,便才又开口道:“三哥也先莫恼我,我既然敢回来,自然是有那可以将功赎罪的大好事要当面向三哥禀报呢。”
    李济民斜他一眼,啐道:“有什么事快说,少在这里与我卖关子,我还有要紧的事情等着处置呢。”
    那李纪听他这样一说,便歪嘴一笑道:“三哥是否正在为自己的亲事烦恼,弟弟今天,就是想来给你做个大媒的......”
    李济民心下一惊,脸上不由带出点狐疑之色来。
    李济民自然知道李纪手下那帮山匪有自己一套传递消息的路子,倒不奇怪李纪会知道自己最近的麻烦,只不过他既不说那些泼到自己头上的脏水,也不说永嘉坊的态度,却一针见血只说自己的亲事,还是十分出乎李济民意料。
    “三哥与永嘉坊的亲事,本也到了该昭告天下的时候了,偏偏这时候闹出那演剧本的事情,想来是有人不愿意看到你两家联姻,若是此时永嘉坊不为所动,事情倒也好办,偏偏那安国郡公府的内院里也闹了起来,此时若是皇后赐婚吧,是我们李家仗势逼迫,若是两家就此解约呢,是我们李家心虚有鬼,不管如何操办,三哥恐怕都要背上黑锅,此时若有另一门合心意的亲事,倒可化解眼下困境......”,李纪也不管李济民神色如何,不慌不忙只管自己娓娓道来,倒把李济民目前的窘况说了个清清楚楚。
    李济民见他说的如此透彻,又与狄成所见不谋而合,更知道李纪性子谨慎,不是会拿此等大事胡乱调笑的人,便一整神色,肃然问道:“那你所说的,又是哪户人家?”
    李纪也收起脸上几分的疲赖,略压低了声音说道:“三哥可还记得归德侯车家?”
    “归德侯......他家难道还有后人在?”
    李济民不由有几分疑惑,这归德侯车家,也曾是本朝开国功臣,世袭的勋贵,老归德侯车富春的嫡长女曾是太宗李瑞的宠妃,一入宫便被封为正二品的昭仪,李瑞亲赐的封号慧,那慧昭仪才学品貌俱佳,大约是太宗此生唯一偏宠过的女人。
    太宗猝死于朝堂上时,这慧昭仪已有身孕,而其父归德侯车富春不久就奉命征战边疆,不幸战败身亡,所统领的万人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其时正是郑太后掌权,便治了他一个倨傲昏聩指挥不利的罪名,夺其世袭爵位,全家贬为庶民,流放远疆,慧昭仪哀怒之下,滑胎而亡,二十来年过去了,如今长安城内也没几人记得车家的事情了。
    李纪见李济民想起来了,便点点头继续说道:“这车老侯爷共有嫡庶三子,当年都曾在军中任职,也算一门子武将,隆庆之乱后,卫老将军曾为车家鸣过冤,说当年归德侯死守定州,虽折损了万人大军,却也抵住了薛延陀大军的长驱直入,其获罪不公,但因种种原因,圣上思虑再三并未替车家复爵,只给其嫡长子车久封了七品下镇将的官职,就在定州守军中任职。”
    李纪说的委婉,其实车家之所以不能翻案,就是因为当年力主治车富春罪的,不仅有郑太后,也有崔贵妃,彼时皇位空悬,那慧昭仪出生显贵,以聪慧睿智闻名,她肚子里的胎儿自然不受后妃欢迎,那车富春说白了其实是受了女儿的拖累,而车家要翻案,如今的圣上李盛岂不是要去追究自己生母的过错,更何况还要涉及慧昭仪肚子里那没能生出来的龙裔。
    李济民也曾听狄成说过此事,当日狄成说起如今军中势力对崔氏诸多的不满中,此事也为重要的一桩。
    “难不成这次北疆战乱中,这车家人又出了什么事故吗?”,李济民此时也隐约猜到了李纪所说亲事,恐怕就是与这车家人有关,不由更加好奇起来。
    李纪脸上暗了暗,继续说道:“此次回鹘骑兵从一开始便是紧盯蔚州不放,蔚州受困告急后,我朝大军也是直奔蔚州而去的,谁知在到达蔚州前却突遭埋伏,因伏兵不多,只仗着地势熟悉与我军来回周旋,小卫将军自觉有把握两日内便可突破,而蔚州却不能再等,便派人传令定州守军先去支援蔚州,只等两日后与我大军会和便可......”
    李纪说的平淡,李济民却听的惊险,忍不住出声问道:“这其中莫非有诈?”
    李纪点了点头,说道:“第二日埋伏我们的回鹘人突然增倍,我当时觉得事情不对,就请命领了一支骑兵突围转去往了定州方向,到了定州时,却发现原先围攻蔚州的回鹘人竟然趁夜转攻定州,而定州守军只留了二百人守城,其余却于前一日听命支援蔚州去了,就这样的状况,待我们赶到时,那定州竟然也未被攻破,等到我们大军得了急报掉头开拔过来后,那回鹘人见难以得逞,才撤兵了......”
    说到这里,李纪的声音越发低沉:“定州之所以得以保全,都是因为那归德侯嫡长子车久,头一日便猜到了回鹘人此次先攻蔚州有诈,定州司马不信,他便自请留下守城,先行备了火油等物,带着两百多人与那回鹘大军拼死对抗,足足守了定州一夜一日,我们赶到时,那定州城头不过剩下了十余个兵丁,其余战死的官兵均是层层叠叠,直立于城头而亡,只为能以身挡箭,车镇将自己也战死城头,还有他两个兄弟、七个子侄俱未能幸存,车家如今已无男丁了......”
    房内陷入一片静默,李济民虽早知道那沙场无情,但如今亲耳听到如此惨烈的情景,也还是难免心悸不已。
    “那定州司马与车镇将本是好友,之前因车镇将要将自己兄弟子侄俱留下守城,还于阵前痛骂其贪生怕死,第二日返城后便欲自刎谢罪,后被小卫将军拦下,说让他留着命替车家鸣冤,三哥,此次大军回拔之后,卫老将军一定会再替车家翻案,这一次皇伯父要还想再按下不理,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纪又顿了顿,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那车镇将膝下唯一还剩一嫡女,今年十五岁年纪,如今已被小卫将军带在军中照顾,此次应该也会随大军返回京城的......”
    话说到了这里,李济民自然也知道了李纪要给他出的,是一个什么主意了,他端坐在那里,仰头凝神思索了大半响,才缓缓说道:“此事倒是值得商榷一番。”
    李纪见他已然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言,想了想又问道:“那个萧蛮子,三哥应已派人盯住了吧?”
    李济民不明其意,还以为李纪想做点什么为自己出气,便回道:“那等跳梁小丑,现在还不是收拾他的时候,先容他再蹦跶两日无妨。”
    李纪摇了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三哥若只是派了一两个人盯着他的行踪,恐怕还不够稳妥,你自然是不会于此时动手收拾他,但只怕别人难免要趁机嫁祸,最好再多派些人,以防万一。”
    李济民听了也不说话,只伸手在他肩上重重的拍了几下,心中却极为感慨,真是老天有眼,让自己这弟弟得以死而复生
    ☆、第53章 太子妃(上)
    李纪又在那东市的小院子里躲了快二十来日之后,征伐北疆的大军也终于返城了,此次大军北伐,虽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战,但也顺利解了蔚州、定州两城之围,将那回鹘人赶回了草甸子里去,而本朝大军却折损极少,算的上是一场大捷而归了,朝廷自然是要论功行赏大大嘉奖一番的。
    李纪早在大军开拔到长安城外的时候,便悄悄溜回了队伍中,那个替他装病躺在车上的魁梧军士已经活活被养胖了好几斤,其实李纪先行离队回了长安城一事,并未真的瞒着小卫将军,因小卫将军对李纪的才能极为欣赏,又知道他在圣上心中的不凡地位,再加上大军反正也已经准备开拔返回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他胡闹去了。
    等到了于朝堂上论功行赏之时,小卫将军自然没忘了将李纪的功劳好好裱饰了一番报了上去,旁人都只当他这是为了讨好圣上而为,小卫将军自己心里却明白,这卓王之子一身的好功夫,极具胆识谋略,且心机深不可测,浑身上下又有一股常人没有的狠绝之气,再有圣上于背后加持,大展身手是迟早的事情,今天自己还能扶持他一二,但不出多少时日,恐怕自己要反过来依仗于他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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