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娘缓缓长身站起,恭声答道:“回禀母亲,琪儿幼时常跟在娘身边抄录诵读佛经的,自从我娘过世后,家中也不甚安宁,倒是长久也未染佛恩了……”,说到这里,琪娘顿了顿,抬瞄了一下顾氏的脸色,连忙继续说道:“琪娘自从来到府里,多得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照拂,恩如山岳,琪娘愿意日日抄录佛经,替母亲父亲及家中兄弟姐妹祈福。”
    顾氏低头拨弄着玉华腕上的金镯,也没看琪娘,只淡淡的说道:“琪娘能有这份心也是好的,既然要抄,那就一定要有诚心才好,琪娘这几日也茹素吧。”
    饶是再强装镇定,琪娘脸色终还是白了,她不敢多言一句,连忙垂首施礼应下了,而顾氏只管低头和玉华说话,也没说让她坐下,琪娘便依然立在了那里。
    “五娘,来看这个是什么?”,顾氏从海棠雕漆填金小茶盘里捻起了一块糕点,玉华眼睛一亮,轻声叫了一句:“红糖糕~~”,顾氏便笑着将裹着碎果仁的小块红糖糕喂到了玉华嘴边,玉华小口小口的咽着吃了,抬脸冲着顾氏甜甜一笑道:“谢谢母亲。”
    “五娘喜欢吃红糖糕,是不是?”,顾氏边问,边拿起绢帕帮玉华擦了擦嘴角,玉华乖乖的点了点头,顾氏便看着她温柔的笑了起来,四娘坐在榻前的绣墩上,看着两人,脸上神色渐渐有些复杂起来。
    “娘~~~”,竹帘被人慢慢撩起,七娘走了进来,她是个贪睡的,顾氏也不拘着她早起,玉华一见七娘来了,连忙想从顾氏怀里站起来,顾氏却只管拉住了她,又将七娘叫过来搂在另一边,问她昨晚可睡好了,七娘一一答了,倒也不理会玉华,却突然歪着脑袋看着垂头站在绣墩旁边的琪娘,问道:“你站在那里干嘛?被娘罚了吗?你干了什么坏事?”
    琪娘没有答话,垂着头也看不清表情,不过两只白皙的耳朵却已经发红了,顾氏却有些惊讶的看着琪娘说道:“琪娘怎么还站着呢,傻孩子,快坐下啊。”,琪娘仍是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三人回到沁芳阁,琪娘人高腿长,也不理另外两个,急急走进了自己房里,四娘知道顾氏今日好像对琪娘不太好,却有点不知所以,她看着琪娘疾走的背影,习惯性的转头就想问五娘,嘴巴都张开了,却又闭了回去,这阵子没事的时候,四娘都喜欢呆在五娘房里,现在却有些犹豫了。
    玉华自然看到了她的表情,四娘不是个善于掩饰的,刚才在正院里她脸上慢慢变的有些吃味的样子,玉华已经看到了,这会子走廊里也没旁人,玉华便看着她问道:“姐姐可是想知道母亲为什么生琪姐姐的气吗?”,四娘一怔,可还不等她说话,玉华便转身往自己房里去了,四娘便不知不觉又跟了上去。
    等两人进了房,又喝了阿蛮给泡的七杯香,玉华便让阿蛮和阿平两个先出去,两个丫鬟依言到了门外守着,四娘并没意识到,现在阿平倒比较听玉华的吩咐,若是自己叫她出去,阿平定是又要犹豫的。
    “四姐姐,母亲偏疼我,你是不是很不开心,是不是在嫉恨我?”,玉华喝了一口茶后,突然开口问道。
    四娘正等着五娘和自己说琪娘的事情呢,突然被玉华这么一问,顿时傻了,连否认都忘了,只微微张嘴看着玉华发呆。
    “果然如此,那姐姐觉得,为什么母亲会偏疼我呢?”,玉华继续追问着。
    “这...”四娘吱唔了半天,才耷拉着脸说道:“妹妹你聪明呗,样样都学的好呗,生的漂亮呗...连太子上次也只顾着和你说话,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四娘说完也不再掩饰,沉下了脸嘟着嘴,也不看玉华。
    玉华并不劝她,也拉下脸来,朗声说道:“哦,原来姐姐心里都是明白的啊,那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别人喜欢我,只是因为我自己好,又不是抢了姐姐你的,姐姐词曲唱的好,被母亲称赞时,我却是为姐姐高兴的,看来是我做错了!”
    两人自从交好后,五娘不但常常帮她出主意,对自己也很温柔,此时突然声色俱厉起来,四娘便有些发蒙,又想起她逼自己赔礼和教自己怎样唱词曲的事情,一时更加慌乱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两人这样默默对坐了一会儿,玉华冷声开口说道:“姐姐若无事便请走吧,以后咱们还是少来往,省的姐姐看我碍眼。”
    四娘顿时涨红了脸,刷的站起身,却没动弹,呆立了半天,噗通一声又坐了回去,半响才低声说道:“五娘对不起,是姐姐不好,刚才是我想糊涂了,我以后不会妒忌你了......”
    玉华却也不曾想四娘会这么痛快的认错,心里倒是一暖,她对四娘也并无多少真心,拉拢四娘也只是因为无其他人可拉拢罢了,不过两人处的时间长了,一起进出起卧的,倒也是习惯了,她不想纵容四娘在自己身边出什么幺蛾子,可真要两人彻底撕破了脸,却也有那么点点难受......
    见四娘背着身子坐在那,脸上红潮未退,一副别扭样子,玉华偷偷一乐,凑上前去,低声说道:“四姐姐,我觉得害了六娘摔跤的,不一定是芸姐姐,倒可能是琪姐姐......”
    “什么?”,芸娘果然忘掉了刚才的不快,马上转过身来,瞪大了眼睛,一把揪住了玉华的衣袖,急急追问着:“你怎么知道的?”
    在沁芳阁里,芸娘和六娘的事情到最后也没说透,顾氏罚四娘禁足的理由只是说她言行有失,心思浮躁,谁也没明她和六娘摔跤有什么关系,不过各人自然都是心知肚明的。
    玉华见四娘上钩,便认真说道:“姐姐觉得,芸娘姐姐用自己的头油害的六娘扭了脚,难道就不怕别人知道吗?你看看,齐嬷嬷她们可不是一查就查出来了吗?现在被罚禁足茹素,还被人知道了自己心思恶毒,这样做可不是太傻了吗?”
    四娘皱着脸苦思冥想起来,然后慢吞吞的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她一时着急了,太想进宫了,就不管不顾了呢?”
    五娘不由噗嗤笑了出来:“噗,不管不顾的...那是姐姐你,你觉得芸姐姐是不管不顾的人吗?”。
    四娘被说的脸一红,娇嗔的瞪了玉华一眼,两人不由一起咧嘴笑了出来。
    “那你凭什么又说是琪娘呢,有什么依据吗?我看她除了为人倨傲些,并不像芸娘那样阴险低贱!”,四娘还有些不服气,她一直记恨着芸娘,看她被罚了真是开心了许久,正等着她解禁出来以后要好好羞辱她一番呢。
    “我是没有依据,可母亲定是知道了什么,她绝不会无缘无故的罚琪姐姐茹素。”
    “母亲也没说那是罚琪姐姐啊,只说是抄录佛经应该诚心而已。”
    玉华一笑说道:“我知道母亲和元娘姐姐也常抄录佛经的,可她们也并未茹素,再说了,你当茹素是那么容易的,府里又没灶是专门做素食的,我告诉你啊......”。
    玉华又凑到四娘耳边,才继续小声说道:“阿蛮上回看到她们给芸姐姐送的膳食,不过是些窝头加些凉拌的蔬菜而已......”
    四娘是几人里最贪吃的,从前在自己家里被嫡母克扣,到了永嘉坊每日里吃香喝辣的,都有点快忘了馋虫子闹心的滋味,如今一听玉华这话,不由一个哆嗦。
    玉华只管自己往下说着:“我觉得芸姐姐定不是那么鲁莽的人,既然她是被冤枉的,还有谁不想六娘入宫呢?不就剩下琪姐姐了吗?母亲不罚琪姐姐别的,偏偏也罚她抄佛经茹素,和芸姐姐所受的一样,难道还不明显。”
    四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傻傻坐着,玉华握起她的手,认真的说道:“此事母亲已有处治,我们本不该多做议论,玉华今日和姐姐说这些,只是想姐姐今后千万小心提防些,不要也和六娘一样。”
    四娘先是愣了愣,突然鼻子一酸,也紧紧握住了玉华的手。
    等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送到琪娘房里的食盒里,装的已经是和芸娘一样的膳食了,两块窝头,一份凉拌蕨菜,一份凉拌白萝卜丝。琪娘坐在桌前看着,脸上面无表情,身子却是扑簌簌的在抖,丫鬟阿常从未见过琪娘如此失态,不由有些害怕。
    今日突然说琪娘也要茹素了,阿常便不由想着,这是否和自己前几日被齐嬷嬷叫去问话有关,齐嬷嬷问的仍是头油的事情,她也只是如实说了琪娘喜欢金桂油的味道,用的比别人快些而已。
    琪娘的头油并不比别人用的快,她的头油只是掺在榄菜油里倒在了地上,因那金桂油浓香无比,别人都只当那一大滩子都是金桂发油了。
    琪娘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又有芸娘这个替死鬼挡在前面,从未担心过什么,可今日看着那黑黄的窝头,她真的怕了,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在自家里陪着娘茹素的日子,一日接一日,没个头。祖母不喜母亲,却并不打骂挑剔她,只叫母亲抄录佛经茹素,替祖母和父亲祈福,有时还叫崔琪也一起,那种被饿的只想跪地求饶的日子,她可再也不想回去了!
    ☆、第34章 立身(下)
    琪娘之所以能进永嘉坊,是因为她母亲沈氏和顾氏是远房的表姐妹,幼时顾氏曾在并州寄居过一段时间,沈家当时为并州首富,沈氏小时对顾氏颇为友好照顾,谁知沈家因行事招摇,被郑太后娘家人觊觎家产,一夜间祖父父亲皆因罪入狱,万贯家财散尽,慌乱间沈氏母亲将自己的嫁妆交给女儿后设法将其急匆匆嫁入了京城崔家老四房。
    沈氏这种情况嫁入夫家哪里会有好果子吃,她丈夫是个秀才,婆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可婆母看上的不是她的人,是她的嫁妆,不动声色间就折磨的沈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崔琪小时候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沈氏临死前居然得以见了顾氏一面,就把才六岁的女儿托付于她,护下一个崔琪,对已嫁给崔泽厚的顾氏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虽然后母刁钻祖母不喜,崔琪倒也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练就了一番好心机。
    今日若不是顾氏突然发难,崔琪倒把自己四五岁时所吃的苦快忘光了,她如今发害怕到发抖,倒不是怕吃窝头挨饿,她是突然发现自己这阵子张狂的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这里不是自己那个乱七八糟的家里,这里是永嘉坊,自己怎么这么大意糊涂。
    阿常见琪娘只呆愣了一会儿,便拿筷子夹起窝头配着凉菜细细的吃了起来,这些东西连阿常见了都觉得硌喉咙,可琪娘吃的优雅细致,倒像是在吃什么美味一般,阿常暗叹一口气,连忙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第二日,琪娘自然是照常下去学习,她名义上只是因为孝心而自愿茹素诵佛而已,并未并禁足,四娘一直盯着她的脸看,琪娘虽脸色略显苍白,但和平常却毫无二致,因四娘盯的太过明显了,她便扭头看着四娘微微一笑,说道:“四娘妹妹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吗?”
    四娘被她问的愣住了,只好讪笑着吱唔了两句,赶紧掉头和五娘闲扯了起来。
    上午仍是刘娘子的课,现下熟悉了,几个小娘子都发现刘娘子看着一副女学究的刻板模样,其实是很好说话的人,只要在课业上认真,哪怕不会,哪怕被她罚站了,她也并不会真的生气,反而对于学业落后的还特别关心些。今天没一会儿,四娘又辩证不对站在那里了,不过她倒是一点不担心,因为剩下五娘和琪娘都是学业极好的,她也站不了多久。
    四娘大约是太放松了,还没等刘娘子转身叫别人呢,她就翘起嘴角笑了,刘娘子一瞪眼睛,四娘连忙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讨好的看着刘娘子傻笑了起来,刘娘子又生气又无奈,只伸出指头在她脑门上狠狠的戳了一下。玉华在一旁看着也偷乐了起来,昨晚与四娘一番口角,她自己倒觉得两人更亲近了些。
    徐娘子的课业是玉华最感兴趣的,她于这长安城内各种复杂关系是几人中所知最少的,尤其是前几日进宫以后,玉华便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被扔进惊涛骇浪里的小石子,时刻都会被淹没吞噬。
    徐娘子是个脾气柔和的人,相貌是三个师傅中最美貌的,上她的课也相对轻松,只要认真记忆背诵就好,不用太费脑筋,她似乎也对小娘子们无甚要求,不过看到五娘学的认真,不但记忆的清楚,还时常能问出一些颇为切中要害的问题,倒也乐得悉心指教一番。
    等到了午后程娘子的课业时,不知不觉中,几个小娘子都变的有些紧张起来,柔旋舞她们已经学了一阵子了,连四娘也能连着转上快半柱香的时间了,现在程娘子开始教她们一些手上的动作。
    琪娘先跳,今日她们学的是兰花掌中的雏菊单手式,她们的掌心中被点了一点朱砂,五指并拢,指尖向上,成捏花状,然后按着中指、拇指、小指的顺序缓缓散开反手如雏菊初放一般,琪娘脚下迅速的打着旋,每转上两圈,手上便要缓缓的开出一朵菊花。
    等琪娘转好十圈停下来,便立在那里等程娘子教导,程娘子单手撑头斜靠在案几上,半响才冷冷的说:“你那是手指头,还是脚趾头......”
    饶是琪娘再老成,脸还是涨红了,一旁坐着的四娘腮帮子一下子鼓了出来,硬忍了半天才没笑出声,不过她一想到自己呆会儿也要去跳的,圆鼓鼓的脸又扁了下去,程娘子很少骂人,可她常常一句话就把人说的想死,待人更是有如冰山,拒之千里之外,和其他两位师傅娘子相比,几个小娘子非但没有与她慢慢熟悉起来,反而是越来越惧怕她了。
    第二个跳的是玉华,她最大的问题在于她太习惯于跳胡旋舞了,胡旋舞手上动作要迅如蝶舞翻飞,而柔旋舞则恰恰相反,要的是缓如流水缠绵,玉华转了十个圈,手上却慌里慌张的做了快二十个动作。
    “怎么,是不是以为多动几下,便可早点下学了?”,程娘子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留给她,说完干脆也不叫四娘跳了,便站起身亲自给他们示范了一番。
    等看了程娘子的舞姿,琪娘不得不承认自己手指头确实如脚趾头一般的笨拙,兰花指讲究一个“钩柔白瘦”,就是要“钩”似圆月、“柔”若无骨、“白”如玉石、“瘦”胜麻秆,都被程娘子演绎的淋漓尽致,当真是赏心悦目、曼妙多姿。
    四娘也在一旁看的心旷神怡,佩服不已,唯有玉华,眼神却有些奇怪,等程娘子都停下来了,她眼睛还盯在程娘子的左肩上不动,直到被四娘碰了碰,才醒过神来。
    等三人练得精疲力尽,也被损的无地自容的时候,程娘子的课才结束了,三人行了礼便退出了东厅,玉华却假装拉下了书本,又折返了回来,程娘子坐在案几后不知在想什么,见玉华进来,皱眉冷冷看着她不响。
    玉华上前对着她一福,说道:“程师傅的左肩是否有些僵痛,五娘会一点按摩手法,可替师傅解解乏。”
    程娘子并不答话,只挑着眉看她,眼底却带着浓浓的嘲讽鄙视之意,若此时是其他几个小娘子中的任何一个,恐怕都会被这眼神吓的窘迫而逃了,可玉华看着程娘子这样子,心里却莫名有些酸酸麻麻的熟悉感觉,非但不害怕,倒越发想替程娘子一解病痛。
    “师傅既不反对,那五娘便斗胆试试了。”,玉华自说自话一般上前跪在了程娘子身后,替她按压起来,她人小手小,这按摩便用的却是拳头和手肘,看着虽像是在胡闹,可她的动作却极为娴熟。一只小拳头顶在了程娘子肩胛处,慢悠悠用劲钻了两下,程娘子便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却又马上舒服的长叹了一声。
    玉华一边侧脸观察着程娘子的表情,手下一边换着位置、变着手势继续按压,等两人头上都冒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后,玉华才甩着胳膊站起身,又向她一福,一句话也没多说,便告退走了。
    接下来连着三日,玉华每日都会留下替程娘子按压一番,等这天她弄好了又要走,却被程娘子叫住了,命她坐在自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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