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山露水。
    唯有过年这一天的时候骤然放开,噼里啪啦地放上几挂鞭炮,弄一回大动静,把平时不舍得吃的东西都拿出来,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哪怕是开春接着勒紧裤腰带呢。一年到头盼着这么一回放纵,纵然是穷得叮当响,只要还有一家人,这年夜是要照过的。
    温谷主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竟然还有要亲手操持年夜饭的一天,张成岭以前是小少爷,虽然极力想表达自己的孝心,可奈何笨手笨脚,实在是力不从心,至于周子舒——那位以前就是个大爷,现在依旧大爷着。
    温客行觉着这件事很有纪念意义,于是颇费心思,忙得团团转,先是指示张成岭道:“小鬼,把鸡宰了。”
    张成岭一愣,看了看一边叽咕乱叫的鸡,又指了指自己,说道:“前辈,我……宰……它?”
    温客行好笑道:“难不成还它宰你?快去,鸡要早炖上,时间长了才能入味。”
    张成岭战战兢兢地拿起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鼓足了勇气,双手上举,一咬牙一闭眼,便要往下劈,那鸡扇着翅膀往旁边一蹦躲了过去,梗着脖子嘶叫一声,颇有和他战斗到底的意思。
    张成岭小心地往前迈了一步,大着胆子伸手去抓,那鸡看出了他外强中干,十分凶悍地跳起来,冲着他的手便啄了下去,张成岭吓得赶紧缩手后退,那鸡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一人一禽也不知道是谁要宰谁,便在小院子里叽叽咕咕哭爹喊娘地扑腾起来。
    周子舒叼着一根枯草,蹲在厨房门口,观赏得十分欢乐,温客行见他在一边游手好闲,便伸出脚尖点了他一下,指使道:“牛刀,你去把鸡宰了吧。”
    周子舒挑挑眉,看了他一眼,只听张成岭在一边大呼小叫道:“师父救命啊!”
    于是周大爷终于还是没说什么,乖乖地去杀鸡了,他杀人利索,宰动物也利索,雄鸡斗士在他手里终于萎了,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便一命呜呼。周子舒开膛破肚的功夫更是堪称一绝,没多大一会,便将鸡处理干净,洗了手转了一圈回来,又无所事事了。
    温客行看了看他的成品,心里感慨一番此人甚是贤惠,便一边切菜一边又指挥道:“给我把灶台里的火升起来。”
    灶台旁边站着个傀儡,低着头不动不摇,可见平日里这地方这些事都不是人做的,周子舒便拎起傀儡将它放在一边,只听温客行百忙之中还不忘了抽出时间调笑道:“那姓龙的不孝子实在是太不懂得享受了,吃东西,一定要吃人亲手做出来的才行,有灵气有味道,说不定还有情意……”
    他冲周子舒抛了个媚眼,道:“等你晚上尝尝,便能吃出来了。”
    周子舒没理会,蹲在地上如临大敌一般地研究着那灶台,笨手笨脚地捡起火钳子,伸手握住,怎么都觉着别扭,便又换了个姿势握,翻来覆去地将它研究了好几遍。
    温客行等了老半天没动静,歪头一看,忍不住道:“行啦,你和它含情脉脉地对视个什么劲?赶紧生火。”
    周子舒何曾干过这种事,想当然地便抱了一大捆柴禾进来,往里一塞,歪头看了看,见没填满,心说一会再添柴还麻烦,便自作聪明地想着要一劳永逸,又抱来一捆,一股脑地塞进去,点着了。
    这可不得了,火没见着几个星,黑烟先出来了,他倒是躲得快,举着火钳子往后退了一大步,迷惑不解地盯着那灶台,温客行忙赶过来抢救,将一多半的柴禾给扒了出来,扭过头去咳嗽两声,说道:“祖宗,你要烧房子?”
    周子舒哑然片刻,还振振有词不懂装懂地判断道:“这柴不好,烟这么大,大概是太湿了。”
    也被温客行泪流满面不由分说地给请出去了,和张成岭大眼瞪小眼,坐地等吃。
    到了天都黑下来的时候,温客行才将这一大桌子盛大的年夜饭准备妥当,外面越发冷了,西北风吹得窗棂“扑簌”响个不停,屋里生着几个小火炉,却是热气腾腾的,酒温着,香气渐渐冒了出来,张成岭欢天喜地地跟着将一道一道的菜端上桌,坐下来,感觉被那热气迷了眼似的。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再没有家了,这辈子都注定颠沛流离了,谁知竟然还能过一个这么像样的年,便觉得心里的委屈都散了大半,眼巴巴地看看周子舒,又看看温客行,心想这会是老天开眼了吧。
    周子舒平生好酒,闻着那味道顿时被勾起馋虫,先给自己斟了一杯,垂下眼,放在鼻尖闻了半晌,这才抿了一口,只觉着农家私酿的酒,虽不是什么名品,却含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醇香,化在舌尖上,一路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暖和舒服起来。
    他想起往年这个时候,京城最是热闹的,有夜市,有望月河上月娘献唱,金吾不禁,繁华极尽,可那杯中几十年上等的好酒却仿佛也被染上了脂粉气一样,喝在嘴里,心里又总想着别的事,便没滋没味起来,没有这样的香。
    碗里忽然伸进一双筷子,夹了些菜给他,周子舒愕然抬头,见温客行这向来不抢不欢的人带着一脸柔和的笑意看着他,说道:“吃东西,酒鬼。”
    他便觉得心里好像有根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似的。
    只见温客行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这可真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像年的一年了。”
    张成岭并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只是一头雾水地听着,只听温客行接着道:“往年今日,也不过就是应付一堆或者讨好或者心怀不轨的人,然后和顾湘两个,像那么个意思,喝上几杯酒,和她也没什么话好说,便浑浑噩噩地又过一年。”
    他摇摇头:“没有家,过什么年呢?自讨没趣罢了。”
    张成岭眼里,这温前辈立刻变成了一个身世惨淡的可怜人,心里同情起来。周子舒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那些红……蓝颜知己呢?”
    温客行道:“一个出钱买醉,一个赔笑卖身,像什么话?阿絮,大过年好好的,你不要乱吃醋。”
    周子舒十分想用酒去泼他,到底没舍得,犹豫再三,还是泼进了自己嘴里。
    热腾腾地吃了一顿年夜饭,张成岭不知从哪里扒拉出了一挂鞭炮,便在院子里放了起来,红红火火,爆竹除岁,他便像个了无心事的少年,大笑起来。
    周子舒坐在台阶上,杯不停盏,温客行便也坐下来,猝不及防地伸手夺下他的酒杯,斜着眼对他笑了一下,故意找到他刚才嘴唇碰过的地方,将剩下半杯酒喝了下去,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在杯口舔了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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