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玄素道:“长安人都知道五陵会,他们是长安世家子弟结成的帮派,这些人因白乐天《琵琶行》中的‘五陵年少争缠头’就自称五陵少年会,霸占东市十多年,当初的少年已经长大,就改称五陵会。如今的会首是当朝执政白敏中的长子白征复。”
    众人听了都面色肃然,吕煜却哈哈笑道:“莫说是宰相的儿子,就是宰相本人又如何?我等江湖游戏跟朝廷的官员难得搞到一起,还是觉得水中的鼍龙会怕陆上的猛虎?”
    曹守真跟着大笑:“哈哈哈哈!”
    你们都看着我干嘛?笑错了吗?
    “呵呵,呵呵……”
    好尴尬。
    云玄素嘴角含笑继续说道:“五陵会这两年势力越来越大,现在不仅是高官子弟,还有宦官也插了一手,势力盘根错节,中层有不少游侠猛士,而底层都是青皮无赖,连京兆府都对他们忌惮三分!所以诸位还是不要轻敌,免得阴沟里翻船。”
    她突然看向郭弘,问道:“师弟昨日可曾去大慈恩寺?”
    郭弘点头,云玄素有道:“那个在戏台上打令狐公子的人就是你吧?”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继续说:“你打的令狐滈就是五陵会的副会首之一,另外一个副会首是左军中尉马元贽的孙子马师玮。不过五陵会内部也有矛盾,白征复、马师玮和令狐滈三人内斗,势同水火,手下各有一群头目。这次的事不知道是他们哪一派所为。”
    “这么说五陵会里有很多宦官?”吕志真问道。
    “不错。他们借助宦官势力欺行霸市,前任京兆尹柳仲郢就是因为多次惩治搅扰东市的内使小儿和神策军士,后来被宦官所惮,转调秘书监的。”云玄素反复提醒,就是让眼前这几位知道京城里的水很~深。
    郭弘心中一动,问道:“如此说来,即便是京兆府尹卢弘止也不一定能把玄机师妹他们要回来?”
    云玄素点点头,说:“这就要看运气了,如何是白征复的手下干的,那是一定能要回来的,因为卢家、柳家、白家都是中间派,如果是令狐滈的手下也还好说,他父亲是牛党,卢府君也说得上话,但若是马师玮的人干的,就只能花钱了,这些宦官内使只认得银钱!而且就怕他们出手太快,还没等我们联系上就把孩子卖了!”
    “即使卖了,也可以追回来吧?”郭弘问道。
    云玄素咬着嘴唇,秀眉微蹙说道:“就怕是卖给那些人,以前也发生过,那就太危险了!”
    她看了一眼吕志真,问道:“你近日一直在监视青龙寺,他们可有异动?”
    吕志真摇头说道:“最近青龙寺安静得过分,让人总是觉得有点异样。”
    云玄素面色一肃,开始分配任务:“好,先不要管京兆府如何行动,我等自行追查玄机师妹的下落,吕师弟继续去盯着青龙寺的动静,你们照顾好鱼家娘子等消息。”
    吕志真却摇头说道:“师姐且慢,我门中有位师兄也许能帮上忙。”
    “师兄?吕师弟不就是衡山首徒吗?”云玄素有点诧异。
    吕志真道:“衡山门下我是大师兄,但这位是师父早年收的弟子,算是上清门下,那时候师父和师祖都是上清门人。”
    “上清门人?这是怎么回事?”
    吕志真说道:“这是二十年前的旧事,那时师父还年轻,跟两个女子有纠葛,一位是浔阳公主,一位是上清派如今的掌教孙智清的妹妹孙珠衡。田师祖曾经跟孙智清争夺上清茅山道统,后来孙真人继任上清第十六代宗师,师父随师祖回衡山,跟孙珠衡也断了联系。”
    孙智清是玄门四奇之一,也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在四人中最年青的一个。
    吕煜笑道:“师弟说得磨磨唧唧,听我师父说,你们的师祖想继承茅山的道统,最后没争过地头蛇孙智清,一怒之下回衡山,便棒打鸳鸯不让刘真人跟孙珠衡来往。当时孙珠衡号称茅山仙子,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跟刘真人郎才女貌是一对神仙佳侣,不知羡煞多少人,最后因此事分开颇为轰动,不久后孙珠衡据说就抑郁而死了。”
    想不到师父年轻时还有这种事,郭弘真有点想象不出。这位田虚应祖师也够忙的,自己是衡山掌教,又去天台山别开一派,还想争夺茅山道统,看来是个很喜欢搞并购的人。
    “那浔阳公主和师父……”
    李飞真其实是郭弘的师娘,但她不希望暴露自己和刘元靖的关系,郭弘答应了就会守口如瓶。
    不过他还是很想知道师父和师娘以前的事,少年人都很好奇的。
    他心中有很多秘密不能与人分享,不会像其他少年那样幼稚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吕志真道:“都是后来的事了,公主是师父后来到长安才认识的。师父那次是受敬宗皇帝之请来的长安,大师兄也是那次拜在师父门下。”
    “你还没说这位大师兄是谁?”云玄素问道。
    “就是长安道门的领袖曹道冲曹师兄。”
    曹用之,字道冲,名字取自《道德经》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他今年四十一岁,长安兴唐观(长乐坊西南隅)道学会大德,师从刘元靖,受洞玄法箓,却算是上清门下,不入衡山门墙。
    根据曹用之的墓志,他师从通玄先生,唐朝五代一共有三位道人被封为通玄先生,一位是张果老,一位是刘元靖,一位是五代后晋的张荐明。
    张果老和张荐明年代都相隔太远,所以只能是刘元靖。
    而曹用之死的时候世间对刘元靖的称谓已经从广成先生改为通玄先生,这是其过世后得到的谥号。
    曹用之在长安名声很大,已经不弱于乃师刘元靖,可以说家喻户晓,郭弘等人这几日也听人提起过。
    云玄素见吕志真要带同门去见曹用之,也只好和吕煜坐镇华阳观等消息。
    吕志真带着两位师弟出门一路向北,经过东市又走了两个里坊,才到达长乐坊。
    这里已经能遥遥看到长安城的北城墙。
    长乐坊毗邻大明宫,里面有兴唐观和安国寺,安国寺知玄是佛门首脑,前日跟郭弘过招的释重谦就是知玄的二弟子,长安佛道两派的首脑都挤在这个小小的里坊,可以说是龙盘虎踞。
    兴唐观是长安有名的大观,本为司农寺的园地,玄宗年间改造道观,宪宗元和年间,名道郄彝素为观主,一度使之成为长安道教中心。
    如今此观因曹用之声名再起,道众入内参拜,络绎不绝。
    吕志真三人进入观内,寻道童问询,得知曹用之正好在观中,就跟随进入后面道士的居所。
    此处亭台棋布,殿宇重重,松柏苍翠,香烟缭绕,很有一种闹中取静飘然出尘的韵味。
    他们进入一处最大的庭院,一名穿着灰袍的中年道人正在练拳。
    郭弘看了一会,觉得这位大师兄举重若轻,有点返璞归真之意。
    曹用之认得吕志真和曹守真,收了功便走过来相见,表现得非常热情。
    “这位郭上灶师弟是师父三年前收的弟子,也是师父的养子。”
    郭弘上前施礼:“大师兄!”
    “郭师弟,师父身体可好?”
    “我们离开的时候,师父在辟谷绝粒,没有什么病症。”郭弘答道。
    曹用之把三人让到客厅,众人落座,他又问道:“师父还是息庵和降真宫两边跑?”
    吕志真说:“两年前师父在韩太守资助下,修造登仙阁,二人住在那里,棋茶论道,甚为相得。不久韩太守寿尽而亡,师父倍感伤怀,就返回祝融峰,一直住在息庵。”
    韩华阳的事涉及王仙乔秘法,为了防止外人觊觎,衡山上下都守口如瓶。
    而参战的人虽众,却大多以为是毒虫作害,知道内情的人也不过有数的几人而已。
    曹用之喟然长叹:“真是少壮轻年月,迟暮惜光辉。”
    他跟刘元靖只差九岁,已经能理解师父的这种心情。
    吕志真说明来意:“如今王屋派的玄机师妹被人拐走,王屋与上清、衡山、天台都是司马祖师的道统,同枝连气,还请师兄助一臂之力。”
    曹用之听完详细经过,说道:“好,三位师弟稍待,我这就命弟子去东市寻五陵会查问。”
    他是长安道门大德,在宫内宫外人脉很广。
    郭弘的茶道得到衡山一脉一致赞许,此时四人对坐院中亭台,品茶论道别有一番滋味。
    “曹师兄独创五行搬运术名震京师,不如乘等待的功夫指点郭师弟一番。”吕志真笑着说道。
    曹用之笑道:“我这也是从师父所传的五行拳中领悟得来,算不得独创。”
    他虽然是上清茅山门下,但也得到五行拳的传承,只不过当年没有跟着师傅师祖一起脱离茅山而已,说起来这其中还有刘元靖的深意,本就是想让他留下跟心爱的女子联络的。
    曹用之喝了一口茶,往空中一喷,落地变成一只纸鸟,接着用手中拂尘一抹,纸鸟化作白鸽咕咕叫着来回踱步。
    “郭师弟,你帮师兄看看这鸽子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郭弘看这鸽子可爱,就起身走过去双手捧在胸前。
    鸽子也不怕人,小脑袋一动一动左右转着。
    郭弘抚摸了一番羽毛,在对方示意下递过去。
    曹用之接过来一抖手,鸽子飞起来落到他手背上。
    只见他指尖一弹,瞬间燃起一团火焰,鸽子惊得飞起,却化作烧焦的纸片晃晃悠悠落到亭子外面水池中。
    一接触水面就轰然化散开来,变成一片荷叶。
    中心一朵荷花盛开,里面是一幅卷轴,郭弘看着眼熟,一摸自己胸口,发现怀中的地图已经不见了。
    这地图得自杜牧府邸,和武宗朝失窃的玉器有关。
    荷花向上生长,缓缓将卷轴托到亭边。
    曹用之捻须对郭弘说道:“郭师弟,你看师兄这搬运之术可还入眼?”
    郭弘笑道:“神乎其技!”
    他走到亭边伸手将卷轴取回来,突然想起这位曹师兄久在长安,于是便把地图打开请其过目,问道:“师兄可知这是哪里?”
    “有些眼熟……我知道一个人,曾走遍天下名山,对山川人物有过目不忘之能,家就住在道观旁,不如请来如何?”
    郭弘点头道:“如此最好。”
    曹用之又吩咐弟子去请人,然后开始讲解五行搬运术。
    一般的魔术手法郭弘已经很熟练,他没明白的是对方怎么能从自己怀中取东西,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
    要知道作为衡山武功仅次于刘元靖的人,他的感觉超出常人很多。
    等曹用之讲完后,郭弘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位大师兄竟然在从他手中接过鸽子的时候,用三只指头从他怀中夹出卷轴!
    这并非有意,而是夹到什么算什么。
    “大师兄可以称为妙手空空了!”郭弘笑道。
    “你是说与聂隐娘对决的空空儿?我的手法是幼年时得自一位异人,当时他已经八十多岁,按年纪算确实有可能是空空儿。”
    郭弘心头一震,问道:“难道还真有空空儿,那不是传奇故事里写的吗?”
    “虽然没那么神奇,但这个故事确实发生过,江湖中有一奇门,名为‘隐门’,聂隐娘的师父就是当时的门主。”
    郭弘道:“聂隐娘能把宝剑藏在头颅里是怎么回事?”
    曹用之笑道:“不过是幻术,你应该也能做到。写这故事的是出自东眷裴氏的裴铏,祖上裴隐就担任过隐门门主,所以知道一些辛秘。这人放弃家传武功道术,专心科举,如今还在长安准备明年应举,那篇文章是他去年写的行卷,极尽夸张之能事,因太过离奇一时成为京中趣谈,也正因为如此,今年这一科他没中。”
    郭弘:“噢?听说皇帝喜欢传奇……”
    “因为当时坊间本来流行一则故事是关于王才人殉葬的,《聂隐娘》一出长安为之轰动,唱曲、说故事的成天就讲这个,圣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就吩咐不许取裴铏为进士。”
    郭弘:“我明白了,王才人殉葬的故事是皇帝写的,裴铏抢了皇帝的榜首,自然是招人恨。他应该放弃著作权到死后五十年,老老实实当一个快乐的写手。”
    “他今年又写了《昆仑奴》,如今再次风靡长安。”
    曹用之又悉心传授妙手之术,郭弘练了一会突然醒悟,这是从五行拳里衍生出来的!
    怪不得叫五行搬运术。
    他说出自己感悟,曹用之连连夸赞。
    四人正谈论间,去请人的弟子回来,领着几人,为首正是张彦远。
    “劳动爱宾大驾光临,这是我三位衡山来的师弟。”
    张彦远笑道:“先生有请张某自然要来的。”
    曹用之是皇帝身边得宠的道士,授三品紫衣,实职总领两都僧道,张彦远这个六品员外郎地位差很多,即便他官居四品的父亲也不敢拿大。
    他看了一眼郭弘等人,微微一愣道:“这三位不是在鱼家作法的道士吗?”
    郭弘想起鱼仲德说张彦远是害死沈昭的主谋,说道:“对,贵府超度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上门。”
    张彦远听了脸色一变,曹用之道:“我师弟刚从衡山来,说话没有分寸,张外郎不要见怪。”
    张彦远哼了一声道:“不知所谓!”
    郭弘问道:“鱼仲德说你是害死鱼叔的幕后指使,为的就是刘姨!”
    张彦远哈哈大笑,说道:“就因为这个?你是相信一个青皮还是相信我这个走遍半个大唐的画人?”
    曹用之也道:“郭师弟,不可偏听偏信,从字画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张外郎不是那种人,他的字大气有风骨,如果是奸恶之人写不出这种韵味。”
    张彦远也道:“我是喜欢阿刘,但还没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小道士既然师从刘真人,应该也知道写字绘画都要养气吧!”
    郭弘却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想激你一下,如果猜的没错,那指使之人就是你身旁这个随从!”
    “你不要血口喷人!”跟在张彦远身旁的大汉冷哼一声道。
    “那你为何去杀鱼仲德?昨日若不是我去,他已经死了!”
    张彦远回头看了一眼,道:“石铭,这是怎么回事?”
    郭弘道:“他当时正要下手,亲口说自己出钱让鱼仲德经手,雇佣顾二下手害死鱼叔,还对鱼仲德说杀他之后会做成畏罪自杀的样子,好了结此案。我正好追查玄机师妹的事赶去,就出手擒拿,不想还是被他跑了,这左臂还是被我打伤的。”
    张彦远将信将疑。
    石铭突然跪倒在地,说道:“我都是为了主人才这么做的!主人对鱼娘子日思夜想茶饭不思,还画了好几幅画,我便将碍事的鱼承昭除了。”
    张彦远摇头叹道:“张某的确画了几幅阿刘的小像,也确实对着画日思夜想茶饭不思,但都是对画不对人!我喜欢的是画中的阿刘,你没发现画中的她更美吗?不带一丝烟火气,那才是我心目中完美的人儿!真正的阿刘我只是有好感,更多是欣赏,根本没有与她结缘的意思,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思就擅自行事?!”
    石铭:“……”
    郭弘:“……”
    曹用之、吕志真、曹守真:“……”
    搞错了,这位张外郎爱好如此与众不同,不可以常理度之,竟然更喜欢的自己画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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