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欢庆如火如荼。
    甘泉宫全骤然陷入一片黑暗,赵姬三日未出宫殿。
    嬴政则是在极为巨大的彷徨之中,人前他是那千古未有的君王,人后,那是不知如何处置的儿子!
    夜风清凉,嬴政展开了王案上的一卷又一卷的文书。
    这都是关于新朝的典章拟定之法,嬴政一一看过,每一份典章的末尾,都有博士学宫各个大臣签署的名字预览,所附谏言也不多,大多都是一个字,可。
    至于最终,都是李斯批复的一句:典章诸事,听王决断。
    嬴政看罢,身为这些饱学之士的学问才具所折服,件件有楚典,事事有流变,确实彰显了他在朝会上着力申明的图新之意。
    唯有一处,让嬴政陡然皱眉。
    大秦新典之二。
    乃是由周青臣,焦茅,李斯三人共同签署预拟,其中如事写到,改王号为皇号!
    至于典章出处,便是出自于古来三皇,以泰皇为尊,是以,当改秦王为泰皇,以彰显尊贵。
    这一点,嬴政到没什么。
    可是,在李斯的批复中又如此写到,天下一统,秦王贵为泰皇,然则,上古以来,君王多有谥号,乃是后人以一个简约的名号,对先贤一生的总括性评价,此所谓谥法,此种法度,乃是中古周公所定,其本意大约在告挟君王贵族要以后世评价警醒自身,但如今泰皇之父乃是王,略有不敬之意,恳请泰皇当追尊其父为庄襄皇。
    嬴政喃喃念道:“追尊!?这!!!”
    嬴政看到这里,不由被提了一个大醒。
    这件事,到是被他忘记了,既然新定典章,这国号,王号,以及众多制礼怕都有会巨大的变化,若是他是泰皇,那父亲必然是要被追为庄襄皇的。
    关键问题来了。
    子楚有很大可能要活下来了。
    人没死,而用谥号,这乃是大不孝啊,在天下人来看,这不成了笑话。
    嬴政顿时大惊:“来人,传李斯!!”
    不到半个时辰。
    李斯匆匆而来,刚一入书房,便稽首道:“不知道大王可是对新典之事?”
    嬴政随即将最近宫中发生的事,一一于李斯说来。“这件事,暂不宜张扬,你知道便可,若是先王苏醒,在布告天下不迟。”
    李斯何等人物,此时一听,整个人立刻愣怔当场,脑袋里可谓是千万个响雷同时炸起!
    子楚。
    他不认识。
    也没接触。
    对他李斯来说,他只认两人,一个是秦王嬴政,一个是国公苏劫。
    然而,他李斯是比谁都清楚,赵姬和国公只见的事情,真要说起来,他李斯还是第一个彻底清楚原委的人。
    闻此讯息,于噩耗无异!
    见李斯久久没有说话。
    嬴政说道:“廷尉,此事之难,难于登天啊。”
    李斯深吸一口气,嬴政没有说穿,自古以来,最大的难题便是在这里,对母亲的孝,对父亲的孝,对苏劫的更多的情谊。
    三者之间,几乎无法割舍。
    李斯面色极为苍白,半天才说道:“忠孝自古无两全,大王才是最难的。”
    嬴政叹了一口气,将大秦典章放在了李斯的面前,“其余事,先不说,就说这一法,便不可实施!”
    秦国是嬴政的。
    这一点,子楚是深知,臣子深知,因为子楚‘临终’前王令并是传位嬴政,断然不可能出现一国两王之事。
    就是说子楚不能追尊。
    哪有追尊活人的,只能加尊。
    李斯踌躇道:“不如,废除了谥法!”
    嬴政神色一亮:“废除了?”
    李斯说道:“民间多以先王已逝,庄襄王之称已然多年,若是继续沿用,怕是天下便会多言,子议父,臣议君之嫌,而且,若是追封先王为皇,乃至穆公以来,大王岂不是都要追封,其中种种,大王当权衡利弊。”
    嬴政神色大亮。
    赞叹道:“好你个李斯,当真聪慧如斯啊!!”
    嬴政忽然想了想,大声说道:“不错,这谥号之法,成于中古的周公,千余年来,这等谥号,不知诱使多少君王沽名钓誉,虚应故事,亦让言官史官以某种偏狭标准评价前人,事实上远离当时情景,引发种种纷争。”
    李斯补充了一句说道:“以臣所见,废除谥法,若是尊先王为太上皇,不用谥号,这样先王不管……不管生死与否,皆可告挟世人。”
    嬴政闻言大喜,顿时提起朱笔,在文简上批下几行字:“上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甚无畏,今寡人当废此法!加追庄襄王为太上皇!”
    历史上。
    不管是哪个史官,都不知,秦始皇当初为什么要废除谥号,追封庄襄王为太上皇!
    若是苏劫当在此地,必然惊愕的无以加复。
    这其中的隐秘。
    至少在现在这个秦国来看,绝对是另有隐情的,所以促使了嬴政在大开新典之时,索性废除了谥号。
    然而。
    嬴政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这一举动,在历史上完全被后世运用了起来。
    就比如汉高祖刘邦即为之时,便完全采取了这一谥法。
    尊其生父为太上皇!
    然而,此时的李斯,却是心中陷入了巨大的波澜。
    思绪早就飘忽到了天外。
    随后,李斯将最近典章之事于嬴政通报了一些重要的事,君臣二人席地而坐,谈了不到半个时辰。
    门外被敲响。
    嬴政和李斯放下文案,道:“进来!”
    只见陈离和赵高联袂进了书房。
    嬴政心头一震,看了李斯一眼,问道:“先生此来,可是有了救治先王之法?”
    陈离稽首道:“正是!!”
    李斯心头一跳,忽然起身,对着嬴政道:“大王,臣还有些琐事,此时当先行告退!”
    嬴政微微点头。
    李斯离开之前,看了陈离一眼,便独自离开了书房,辗转几步,李斯认准了甘泉宫的方向,立刻迈步而去。
    ……
    子楚寝宫外。
    侍卫看到暗处一道身影,缓缓出现,等看清了来人,纷纷行礼:“参见太后!!”
    赵姬面无表情,说道:“本宫要去看看先王!所有人,远离三十丈外,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这!!”
    赵姬顿时变色,说道:“莫非,本宫的话不够使了。”
    “尊令!”
    侍卫首领吓得顿时一招手,将一干侍卫纷纷带走。
    赵姬推开那扇他永远都不愿推开的大门!
    迈步越过门栏!
    步履沉重缓缓靠前。
    床榻上的子楚,依旧气若游丝,面如金纸,除了干净整洁的床榻,看得出是被人精心料理,但其余种种,却毫无生气可言。
    赵姬坐在了塌前的案几前。
    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簪,一盏药瓶,一把匕首放在了案几上。
    赵姬微微发抖。
    坐在了蜷伏着一动不动,她缓缓抬起头,道:“异人,这么多年来,我独居深宫之中,最怀念,居然是在赵国邯郸之时,于政儿相依为命,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政儿,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规矩利益,耳边天天听到的都是政儿叫我阿母。”
    赵姬忽然声音变冷,“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而随风消散,当年你不故一切,抛下我们母子,成为了秦国的大王,我本以为,你会将我们接回秦国,免受折辱,但是你没有,我和政儿等你一年,两年,三年,足足十六年,形单影只,心如寒冰,不再有所奢望,而你,做了秦王又能如何?你有千般万般的苦衷又如何,说到底,在我母子最需要的你时候,是你抛下了我们。”
    赵姬盈盈颤声,说道:“我本以为,你会弥补我母子,可你却置天下于不顾,再次置我母子于不顾,让我的一切希望,再次化为泡影,我本想怪你,可是,我的生命里,却出现了一个人。”
    赵姬想到了苏劫,露出难掩的笑容,说道:“他在我最孤单的时候,教我弹琴,带我骑马,为了早日实现我和他在一起,他不故一切的帮助政儿一统六国,然而这一天,我一等,就是八年。”
    “八年孤苦,八年思念,八年换得今日,总算苦尽甘来,这一切,让我觉得哪怕就是在等八年,等到我白发苍苍,我也心甘情愿,我也在所不惜。”
    “可是,可是,为什么,你要醒来了,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是何等的不公平,你再次让我的希望破碎,你再次打破了我的幻想,你夺取了我的所有,我仅有的幸福,吕不韦,嬴异人,你们终归都是为了自己,把我看得像财货,予取予求,何曾想过我的感受,何曾考虑国政儿的感受,唯有他,他可以不顾一切,不管何时,不管何地,不管前面是如何的千难万险,他都会真心真意,一心一意的保护我,怜惜我,我赵姬,永远都是他的女人,千万世,万万世,比秦国还要长久。”
    赵姬神色涣散。
    两眼盯着子楚紧闭的双眼。
    “你不要醒,好不好!就当你成全我这一次,可好!呵呵,我知,你不答应!!你本就是自私的人!”
    赵姬恍然一笑。
    多了少许疯癫和疯狂,道:“可是,你以为我就没有后路!!你以为,后人会说我是你的女人?你休想!!”
    赵姬拿起王案上的玉簪。
    “给你看看,这是什么。”
    赵姬仿佛疯癫一般,抚摸着玉簪,似乎回到了当初还是赵国邯郸时的那个舞女,“这是我男人的,我男人,乃是普天之下,最伟大的男人,这还是他封侯之时,送给我的,不对,是本宫抢来的,因为它,所以吕不韦不敢辱我,后宫不敢欺我,百官敬畏我,异人,等我死了,政儿不会将我葬入王陵,而会将我独葬,葬于荒野,葬于秦岭,千万年后,你说,若是后人挖了我的墓,看到了我的尸骨,见到了我手里的玉簪,是会说,我是你的夫人,还是武侯的夫人,我愿用千万年来证明,我要让青史来证明,我要用墓穴来证明,让亿亿万的后人,都要说出,我乃是苏劫的夫人,我是他的女人,死而无悔,死而无怨。”
    赵姬的声音,说道这里。
    忽然一怔。
    她缓缓拿起王案上的匕首,看着子楚,说道:“异人,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夺了我的一切,我不要什么太后,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对了,你知不知,你的儿子,嬴政,他就是喜欢委屈自己,凭什么,你可以安静的躺在这里,要让我的儿子,承担着这一切种种的苦恼,只要我和你都死了,政儿,还有我的苏劫,才不会这么难,才不会委屈!!!”
    赵姬涣散的眸子微微凝聚。
    颤抖的拿着那把匕首。
    火光下,摇曳着点点寒光。
    赵姬泪洒床沿,看了一眼窗外,道:“苏劫,苏劫,我舍不得你!”
    ……
    书房之中。
    嬴政瞪大双眼,说道:“至亲之血为媒介!?”
    陈离说道:“精血非血,而是藏于人骨之先天之精,生成于我等后天饮食之水谷,精血亦靠后天饮食所化生,固有精血同源一说,精血决定人体先天之本,然,人与人则不同,唯有至亲之本源同出,才可相容海纳,否则,不仅不是神药,反成毒药,容之,便可恢复生机,附以我之独门针法,刺激心魄,神魄复苏!当有八成机会,可让先王苏醒。”
    嬴政骇然。
    “精血一说,寡人也曾有所耳闻,你的意思是?”
    赵高顿时觉得为难。
    陈离说道:“不错,大王乃是先王之血脉,若要搭救先王,自然要取大王之精血!!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这,便是说要涉及到嬴政的身体。
    赵高说道:“先生,大王乃是万金之躯,若取精血,对大王?”
    陈离面露为难,说道:“在下不敢欺瞒,取人精血对身体影响,取决于多寡,若是少,则无所影响,于寻常鲜血流失无碍,若是中,则虚弱数月,当以药石温补,半年便可痊愈恢复,若是多,则必然会影响,十年,数十年难以痊愈,也都有可能。”
    赵高顿时急了!!
    嬴政却制止,问道:“以先生所见,此次若是为了救父王,寡人需多少而定论。”
    陈离拱手道:“大王放心,精血生血生精,乃是为了刺激先王之生机,多之无益,此举乃是为了引导生机所用,是以,多寡并不在重,以在下诊断,先王先用少量配合药物针石刺激心魄复苏,若是有所不足,再取一点,便可足够,总之,至多取中量,若中量不够,大王再多也是无济于事,所以,大王该当放心。”
    嬴政听完,这才微微点头。
    随即看了一眼一直在站在身后的老太医。
    老太医,乃是特地嬴政从太医署传唤来的。
    老太医道:“取精血之法,失传多年,当年武王便为了救臣下,而让奇人异士取精血救人,但有一事,在下还想多问一句。”
    陈离道:“先生请说。”
    老太医问道:“精血之说,流传久矣,但殊途同归,精血便乃生机之要害,先王卧病多年而无半点苏醒之迹象,如今,已然快油尽灯枯之边缘,先生以精血为源,可否会用药过猛,反之可有害?”
    陈离不加犹豫,道:“药石之说,却有此虑,但先王并非生机断绝,不仅如此,多日以来,以在下诊断,先王生机反而澎湃。”
    “哦?”
    陈离接着说道:“不错,然则,先王意识其实一直尚存,木僵之症,病理上非为绝症,只是不能言语,不能控制自身,然而,却能听得到周围的人言,这便是生机蓬勃之预兆。”
    赵高顿时惊愕道:“原来如此!!”
    随即。
    赵高将此前,陈离用银针刺在子楚的头颅大穴,以及僵直的手臂上,说了出来。
    陈离当时说道:“大王若是能听道在下说话,可尝试拨动一下手指!”
    果然微动!!
    然则,在后世,也是这般,木僵之症在苏醒后,多能想起患病时,周围的情景,这往往是用来诊断是否能够苏醒的必要条件。
    门外!!
    一声急促的脚步。
    嬴政抬眼看去,李斯面露骇然,惊骇欲绝,强压心绪道:“大王,太后病了!!”
    …
    蓝田大营。
    大军整饬,可谓百将凯旋。
    幕府已被撤去,将士们到今日,都还尚未回过神来。
    仗打完了。
    六国没了。
    苏劫带着苏婵和玉蝉儿,落在大军前头,秦军如黑浪滚滚,连成一线,让苏婵惊讶直呼。
    多时之后。
    快马奔腾而来,身后烟尘翻滚,来者驾驭三马,风尘仆仆,可见事情之紧急!
    马车外,将士说道:“国公,乃是廷尉李斯命人传讯而来!说完,便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苏劫。”
    苏劫皱眉展开。
    顿时,整个人惊呆了。
    玉蝉儿附身过来,两眼一看,“庄襄王!太后!!!木僵之症。”
    子楚已然消失在广大百姓的视野之中多年。
    信息闭塞,百姓多不知其到底如何了。
    然则,苏劫他们自然清楚子楚乃是患了木僵症,多年不动,多年不醒!
    苏劫忽然问道:“婵儿,你通晓医术,当知这木僵之症,真可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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