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上林坊出来,过洛水浮桥到了南城,穿过慈惠坊和通利坊,顺利抵达洛阳最繁华的南市。
    上元节过后,随着南北交通恢复畅通,洛阳南市已重现往日繁华,尚未到市集,便在街路上看到大批骡马商队,到坊门处时摊贩向内一字排开,密密麻麻都是人,马车的行进速度迅速放缓。
    进入南市,马车不断调整方向,缓慢向前。
    毗邻上一次杨云造访过的春风巷,有一处二层酒肆,于一排低矮屋舍中很是显眼,马车停在小楼前,米盈先一步下车,做出“请”的手势,准备搀扶杨云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尤其对方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家,杨云自然懂得避嫌,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随即抬头看向酒肆招牌。
    归林居!
    “就是这里。”
    米盈介绍道,“那位高人在此设下酒席,等候公子前来。”
    杨云点了点头,与米盈一起进到酒肆大门。
    尚不到用餐时分,酒肆显得很冷清,只有一名五十多岁的老掌柜木讷地站在柜台后面,见米盈带客人前来,甚至没出来迎接。
    米盈也未跟掌柜打招呼,直接带杨云上楼去了。
    楼梯很陡,二楼显得有些逼仄,不大的空间里只摆了四张桌子,有一张桌子对着南窗,一名腰挎长剑,穿着身白色短打装扮的男子背对楼梯口,从窗口看南市繁华的街景。
    “高人,奴为您把杨公子请来了。”
    米盈上楼后见那男子未转身,立即出言提醒。
    男子霍然回首,笑容满面地望向杨云,杨云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
    此人年约三旬,身形挺拔,肩阔腰圆,尤其两臂极长,看起来全身充满力量,他目光深邃如水,有一种俨如夜间猫眼的瞳孔射出的那种光,直透人心,鼻子高挺修长,嘴唇棱角分明,给人一种大气沉稳之感。
    杨云并未马上施礼,这人看起来相貌有些陌生,他确定自己跟对方素味平生,说是他朋友很牵强。
    “杨小兄弟,怎不识得了?夷陵一别,已有小半年光景,身体可好啊?”
    白衣男子自报家门,告之杨云其来历,果真是杨云在夷陵客栈见过的那个被官兵通缉的“刺客”。
    杨云心想:“当日会面时烛火全灭,我跟他是在黑暗中对饮,只稀奇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我敢确定他那会儿不是此面孔,看来当时戴了面具或者是简单易过容。”
    “原来是你啊……托阁下的福,在下能吃能睡,身体硬朗得很。”杨云简单施礼,笑着回应。
    白衣男子请杨云坐下,米盈一并落座,这会儿酒肆掌柜上得楼来,白衣男子让掌柜上茶水和菜,没有点酒水,随后他从身后地上拿起个酒坛,揭开泥封,顿时酒香扑鼻……这酒的味道杨云非常熟悉,正是他工坊所产。
    “借花献佛。”
    白衣男子说完,为杨云斟了一碗酒。
    他还要向米盈斟酒,米盈道:“小女子怎敢在两位高人面前造次?还是小女子来吧。”
    白衣男子怔了怔,忽然想起什么,一摆手道:“米姑娘旅途劳顿,刚从东边回来,还麻烦你去请杨小兄弟过来,实在抱歉……不如这样吧,米姑娘先回去休息,我有事跟这位小兄弟谈谈,叙旧的话等来日再说如何?”
    逐客之意明显,米盈有些始料未及。
    这才刚坐下,怎就让我走?
    这是体谅我,让我回去休息?还是觉得我在这里碍事?
    不过主人已开口,米盈不会自讨没趣,起身道:“多谢高人理解小女子的苦衷,不知回头如何找到高人?”
    “你只管问杨小兄弟,他自会找到我。”白衣男子笑道。
    “行啊,那就不打扰两位了……小女子先行告退。”米盈行礼后离席,杨云正要起身相送,却被白衣男子伸手阻拦。
    白衣男子道:“米姑娘这一路风尘仆仆,想来无比辛苦,这会儿回去正好洗漱一新,顺便补补觉,杨小兄弟就不要叨扰她了……你我兄弟半年未见,还是先饮酒,来,我敬你一碗。”
    ……
    ……
    从二楼窗口看到米盈坐上马车离开,杨云冲着白衣男子举起酒碗,然后仰头喝下。
    杨云有些小心翼翼,他知道这白衣男子来历不明,行踪飘忽不定,既非凡俗商旅,也非普通游侠,更像是行走天下打抱不平的剑客,背景琢磨不透。
    “杨小兄弟怎如此拘谨?旧友久别重逢,应该高兴些才是。”白衣男子又给杨云斟酒,拿起酒坛往碗中倒,居然能做到正好斟满,滴酒不漏。
    杨云神色沉静:“我跟阁下算不上熟识,连名讳都不知,怎当得起旧友之名?”
    白衣男子笑道:“看你这样子,不知的还以为我们之间有误会……当日我被官府缉捕的原因你也知晓,不过是看到不平之事,强自出头,本以为会在风中熬上一夜,谁想竟有机会跟你一起品酒……从那夜后我便对你的酒难以忘怀,这不刚到洛阳,就让人拿了这令人朝思暮想的美酒来?”
    杨云微微皱眉,道:“你的酒,是从我店里买的?”
    “绝对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头年里就有人从你店里买酒,送到南市这边,杨小兄弟一向精明,不该到现在才知晓吧?”白衣男子哈哈笑道。
    杨云当然知晓,不然根本没法解释年前生意好的时候每天两百坛酒到哪儿去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杨云面色有些不悦。
    白衣男子一怔,随即正色道:“杨小兄弟想问我的姓名和出身来历?”
    杨云没回答,无异于默认。
    “好吧。我先提个问题,你虽是方外人,但也在尘俗厮混,以你所知,这天下间剑法最好者乃是何人?”白衣男子问道。
    杨云神色冷峻:“自然是裴将军。”
    当世名家,杨云来到洛阳后可是下过苦心研究的,自然知道天下间有一人被世人尊称为“剑圣”。
    裴旻,河东闻喜人,《独异志》载,他“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空而入,观者千百人,无不凉惊栗”。又据《历代名画记》,画圣吴道子因见裴旻剑舞,“出没神怪既毕,乃“挥毫益进”。
    颜真卿做诗《赠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王维诗云“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都是盛赞裴旻剑法之精妙。
    裴旻的剑法被誉为唐代“三绝”之一,一个习武人的剑法能够与李白的诗词,张旭的狂草并称为“三绝”,足见其技艺非常高超,已至出神入化之境。
    但裴旻目前在河东为将,不可能跟眼前这人一样自由散漫,行走于天下,甚至会打抱不平。
    侠以武犯禁,乃是朝廷大忌。
    白衣男子微微笑道:“你所说的裴将军,正是我师弟……我与他同拜恩师门下,早他几年入门,算是他的师兄。”
    “当真?”
    杨云听了不由皱眉。
    他虽然知道裴旻剑法了得,却不知裴旻师从何人,但也不觉得此人有必要冒充裴旻的同门。
    杨云心道:“此人心高气傲,若说他冒认裴旻同门,只为给自己戴高帽?实在说不通。”
    白衣男子叹道:“难怪杨小兄弟不信,一个是朝廷金吾卫大将军,一个出身草莽,任由谁都不会联系到一块儿去,但我跟他志不同道不合,他喜朝堂争名逐利,而我更好行走天下行侠仗义……不过同门之事并非杜撰,若将来有机会碰到,他怎么都要认我这个师兄。”
    “如此说来,阁下剑法了得?”杨云道。
    “算不上,剑法这东西,只是一定套路的展现,真要生死间搏命,拼的是眼疾手快,难道真要跟大娘一样,在那儿舞上半天,让人眼花缭乱之余大声叫好不成?”白衣男子笑着说道。
    提到“大娘”,杨云自然而然地记起当日此人曾委托自己到洛阳传递消息。
    白衣男子道:“说来颇为遗憾,你到洛阳这半年时间,大娘都不在,你去春风巷,应该没见到她人吧?”
    “是。”杨云点头。
    “但这也避免了她一场危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没见过她的剑舞,是你没眼福。”白衣男子笑着打趣,“对了,你没见到她本人,她徒弟总该见过了吧?”
    杨云想了想,问道:“你是说之前曾献舞的那女子?”
    他说的是米家兄妹请他饮宴时,突然出来表演剑舞的女人。
    “就是她,她是大娘这几年最得意的弟子,若非知你跟我的渊源,她不会出来表演才技,也是通过她,我得知你跟米家间的关系,正好我北上途中听说龙虎寨劫官货之事与米家有关,便出手相帮。”
    白衣男子说到后面,神色严肃了许多。
    杨云板着脸:“那我先替米家上下感谢你。”
    杨云可不想凭白无故欠此人一个人情,明明是帮米家,怎么跟我扯上关系?
    白衣男子哑然失笑,半晌后道:“我做这些事,并不求你回报,行侠仗义不过为求心安。我听闻你到洛阳后,半年时间便名动天下,先预知地动,后于君前立威,你可说是道家难得的少年天才,就算当世道家第一奇人张果,也没你这般大出风头。”
    “不敢当。”杨云道。
    白衣男子轻叹:“但随着你名动天下,也招惹来不必要的是非,闻听你与河南尹刘衡政过从甚密,可要小心此人。”
    杨云微微皱眉:“此话怎讲?”
    “有些事,没法跟你明言,不过你要知这官场中人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好似此番米家遭遇,真以为龙虎寨是随便劫货?其中缘由,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白衣男子讳莫如深,转而一笑,“事情都已过去,不提也罢,回到洛阳后我最想的就是每天抱着美酒痛饮,这一坛哪够畅快?不如卖我个面子,让我多买几坛酒回去如何?你放心,我定不会转手变卖,坏了你的营生,我要自留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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