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此刻这两位俨然能够代表南北两域文坛清流的才子,仅是静静的端坐在舱室两端,便已隐然间针锋相对,击玉敲金,虽只是书生提起手中笔,却更似各起千军相互戮伐。
    这二人如此针锋,不仅是因为文人相轻,还因为他们都追捧着妙音坊的头牌梁婉儿,既是如此,那两人的心中自然就憋着一股子劲,要分出个孰高孰低来。
    金文圣沉吟片刻,继而嘴角一扬,倨傲浮于脸上,左手执樽一饮而尽,右手提笔蘸了蘸墨,便笔走龙蛇了起来。
    “水柳渐枯,新月半凋,放眼残红惨绿。
    北客登临,正是浓冬时节,
    坐客疏狂,春未知人处。
    西湖晚,湖雪初消,新人旧丽相继。
    滔滔水东去。观此中风情,万花难及。
    月印双潭,观尽人间百年事。
    喟今世,哪堪问姓名?
    书生笔,千回百转,却问谁人记?”
    写下最后一字,金文圣长须一口气,一时之间竟有些怅然若失。
    他虽然声名赫赫,却于科举上屡试不中,实在是他心中最大的一块疮疤,适才又被钱瑾那小辈讥嘲,此刻便在诗中以“书生笔,千回百转,却问谁人记”,来将他心中郁结的块垒展示出来。
    这确实是一篇上好的佳作,以浓冬之景切入,以西湖之色渐引,情到笔到,便有了喟然万千。
    周围的人纷纷向金文圣的身边凑了过来,米郕和钱瑾也在其间,二人挤了半晌,却也没看清楚那纸上所提的内容来,前面的几个人读起来也是低声细语,不甚真切。
    樊定波适才一直坦然自若的饮着酒,对于和金文圣的对手戏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感觉,此刻见金文圣率先写下了词作,便冲后者颔首一笑,又伸手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高安显然也对于自己治下的这位第一才子的即兴发挥颇为好奇,便招了招手唤来婢女,吩咐道:“去将文圣的词作拿过来,本官要亲自念于诸位共赏!”
    知府大人亲自读!这是多大的殊荣?在刚刚进来的陈宪看来,应该和六百年后的学生作文被录入作文文选,并被市高官在全市电视电话会上当众宣读差不多吧。
    陈宪在外面等了半天,以为米郕和钱瑾二人出师不利,忘记了自己安排的探测敌情的重任,便翻着白眼走了进来,他哪知道这金文圣和樊定波太能墨迹,做个诗词还得装腔作势半天,将气氛搞的足足的才动笔。
    “啧啧!”钱瑾见陈宪走了进来,便凑在他耳边说:“你瞧瞧,这金大才子果然非同凡响,便是知府大人也在力捧啊!”
    “还行吧。”陈宪翻了翻白眼:“樊定波为什么还没写。”
    “我哪知道啊!”钱瑾伸手一指坐在那边脸上含笑的樊定波,说道:“看他那淡然自若的样子,恐怕也早就想好了,估计是想让金文圣先作吧。”
    “算了,先听听这金文圣写的是个啥!”陈宪挠了挠头,无奈道。
    高安接过那宣纸,双手将纸面展平,自己先看了片刻,方才感慨道:“文圣果然不愧是誉满杭州的大才子,这篇词,当是一首难得的佳作了!”
    众人一听他这么说,便纷纷安静了下来,羡嫉的瞧着金文圣——能得到知府大人的夸赞,恐怕今年的秋闱都有机会了!
    见众人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高安就微笑着徐徐诵读了起来:“水柳渐枯,新月半凋,放眼残红惨绿……”
    “……喟今世,哪堪问姓名?书生笔,千回百转,却问谁人记?”
    高安缓缓的用他那标志性的男低音通篇读完,诸多议论声顿时在这舱室内响起。
    “文圣兄才华横溢,当是不愧为这杭州第一才子啊!”有溜须拍马者。
    “这首词以情景糅合,却有江南文士所特有的那种雅致之美,尤其是最后几句,更是让人喟然暗叹!”也有分析词章的。
    更多的人则是将注意力转向含笑稳坐的樊定波,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瞧出丝毫的紧张和担忧之色。
    而樊定波却稳坐钓鱼台,风轻云淡的笑容展示了他强大的内心,仿似在说:江南才子,也不过尔尔。
    陈宪听完了这篇词,便撇了撇嘴,不屑道:“还说我写的都是些男女之情、离别惆怅,这厮自己不也通篇都是失意?”
    “失意是失意!行之啊,关键这篇词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啊!”钱瑾摇头叹息道:“尤其是这辞藻华丽无比,若是想要压他一头,确实太难啊!”
    “樊明也要下笔了,看他写的啥再说!”陈宪摆了摆手。
    樊定波提起了桌上的笔,淡淡一笑,拱手说道:“文圣兄果然人如其名,这篇卜算子让小弟叹为观止。”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却道:“小弟刚刚临时也想出了一篇卜算子,愿与诸君共享。”
    他特意在临时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意思显而易见——我本来想的是别的词牌,因为你金文圣选了卜算子,那我便再“临时”想一篇会会你吧!
    这是何等的张狂!分明是将金文圣的那篇佳作全然不放在眼里!
    说完这话,樊定波也不看诸人反应,埋头提笔就写道:
    “风露湿月明,寒水迷归艇。
    坐看冬湖月满空,斗悬孤山顶。
    万古同日月,多事悲姓名。
    览舞观琴酒未酣,潮落寒江冷。”
    笔走龙蛇,毫不停歇的写完了这篇词之后,樊定波一抖手,便将其交给身侧的婢女,飒然道:“呈给知府大人。”
    这樊定波在京中有个诨名,叫做“樊不吝”,是因为他虽然才学很高,却往往于兴酣之时忘记了礼节,颇有先唐的诗仙太白之风。而众人又因为敬他的才华,却偏偏不因他这些小节而恼火,反而更更觉得真正的名士便应当如此。
    “好!好!好!”高安接过那词来,一拍桌案,连说了三个好字来。
    他目光首先望向神色有些紧张的金文圣,旋即又环顾诸人,才开口说道:“定波这篇卜算子于气势上更甚于文圣那篇,而文圣的那篇则在细腻情感之上更胜一筹。”
    “一晚之间,竟得见两篇难得之佳作,实在叫人大开眼界!”高安抚须赞叹了两句,方才开口道:“那本官便也诵于诸位共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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