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恩看着她的样子,温声问她,“是不是在家闷久了,过去小半年了,你要想出门,就叫几个人出去罢。”
    李珏宁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大哥,你是不是要走了?”她怕李廷恩不明白她的意思,还补了一句,“是不是要重新出门做官去?”
    李廷恩怔了一怔,他有点讶异李珏宁的敏锐,就试探着笑问,“你为何突然说这个?”
    李珏宁就撇了撇嘴,“你以前要上京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你方才不还说才趁你还在家,那你肯定是要出远门,如今是守孝呢,你又不能到处去游学,去山里也是隔三岔五就能回来,当然就是要去做官了。”她说着低声道:“大哥,你去做官罢,别在家守孝。”给范氏这样的人守孝,又有什么用?
    李廷恩没想到李珏宁会有这样的成长,他十分欣慰的轻轻抚摸过李珏宁的发顶,温声道:“放心罢,大哥该去做官的时候自然会去。大哥还得使使劲儿,将来才能给咱们珏宁找一个好人家。”
    “大哥!”李珏宁轻轻跺了跺脚。她真是不明白,别人家的哥哥从来不会和妹妹嬉闹,更不会拿这种事情出来玩笑。唯有自家的大哥,骑马射箭鞭子剑术样样都教自己,女红四书女则这些却只要自己看了记得就是,并不要求自己真的要老老实实照着去做,时不时的还会这样毫无顾忌的说这些话,一点都不忌讳。可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大哥,独一无二的大哥。
    李廷恩好笑的看着李珏宁绯红的脸颊,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小姑娘长大了啊,以前那么瘦的跟棍子一样,就算自己与她玩笑,也只是怯生生的懵懂的望着自己,根本弄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而如今,却能双颊红润的朝自己瞪眼睛了。
    也许过两个月后等自己再度离开这个家后的下一次归来,眼前的妹妹,已经可以与林翠翠一样定下亲事了。
    李廷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复又想到如今朝廷的局势,昭帝的密旨,瞳孔中染上了一层雾霭。
    “大哥……”看李廷恩发怔,李珏宁小声喊了一句。
    李廷恩回过神,若无其事的道:“没事,走罢,咱们一道去看看小宝。”
    自从范氏的丧事过后,李耀祖得了奇病,曾氏忙于照顾李耀祖,连院子都很少出,家里的事情就一直交给了李珏宁。她如今的整日要管家,忙得不可开交,听李廷恩说到李小宝,就道:“大哥去罢,他晚上总要到娘的屋子里用饭,到时候看一看就是了。”
    李廷恩也没当回事,含笑目送李珏宁回了院子。
    他回到书房一坐下,从平就上来道:“少爷,大太太和三太太那儿,您看……”
    李廷恩拧了拧眉。
    自从范氏死后,李火旺又重病,小曹氏与顾氏两个人就明里暗里的想要分家。尤其是有一段时日外面流言纷纷,许多人都在说李廷恩可能再也无法起复了,而且李廷恩以前锋芒太露,还在朝廷上得罪不少人。他年岁太轻,官位就蹭蹭往上涨,就算不说别的,有些熬了一辈子才六品七品的人家都看着眼红啊,这就够李廷恩受得了。
    小曹氏与顾氏被娘家人,结交的人,底下的心腹三番两次的说,似乎各自都有些心动了,带着点暗示的提过好几回分家。
    从李廷恩本心来说,他真的想放小曹氏与顾氏出去。李大柱纵使与李二柱同母所生,以前也一直看重李廷恩,并且一度将李廷恩视为儿子以后的依仗,然而在长房手中有了自己的产业,自己的银子后,李大柱的心思的改变,李廷恩也能想明白。
    眼看李天赐渐大,李廷恩对李天赐这个弟弟却并为有任何特殊的对待,悉如往常,不比别的弟弟多一分,也不比别的弟弟少一分,然而,李天赐的年纪,却是不一样的。何况,分给的产业,只要没分家,就不算真正的捏到手里,分了家,一切才都是自己的了。
    见势不好,各自分开,也不独是官场上才有的情景,这一点,李廷恩并不意外。
    既然李大柱与小曹氏选了这条路,李廷恩当然也不想勉强。至于顾氏,心心念念想要借着分家再想法子弄点产业,最好弄两个铺子在手里,又以为如今他们手上的生意已经在商场上站稳脚跟了,想分出去做当家太太,李廷恩更愿意成全。
    只是若小曹氏与顾氏打着分出去也是亲伯父亲叔父的心思,还想让自己一力承担起他们的花用,时不时就要回来转一转,或是再想让自己给宅子给银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万般计算,终究抵不过要死不活的李耀祖。
    李耀祖咽气,自己要多守孝一年,李耀祖不咽气,李火旺就不愿意让家里轻易分家,唯恐四房最后没个着落。而且分出去,自己又要离开,只怕三房那里就更没发约束了,也许并不是利大于弊。
    这家到底要不要分,如何分,看样子还需斟酌一二。
    心里打了个绕,李廷恩吩咐从平,“安置到三房的丫鬟,暂且等一等。”
    若有的选择,自己真是不想在家中用这样的方法,毕竟是有后患的。
    他拿起一封京中万重文写来的书信,一面分神问道:“朱家可有消息过来?”
    从平急忙道:“三姑爷说已经找到花姨娘的行踪,必然会将人抓回来交给少爷处置。”
    李廷恩没有接话。
    李耀祖与王太后联系上他并不意外,叫他意外的,是李耀祖居然是通过花姨娘和王太后有了牵连。
    当年朱瑞恒的事情,朱瑞成最后为了让自己消气,或许也有借势除去他早就不喜欢的庶弟的方法,近乎是逼迫生父朱老爷做出了选择,舍弃了花姨娘这个爱妾和朱瑞恒这个一贯疼爱的庶子。
    花姨娘和朱瑞恒被送到乡下庄子,被朱家所有人遗忘,中间屡次传出朱瑞成在乡下不惯,想要回来的消息,还曾经病过好几回。不过根据自己所得知的消息,朱家上下将这都当做了花姨娘母子使出的想要翻盘的手段,并未理会,只是随意请了个大夫过去看。一年以后就传出朱瑞恒病重不治,花姨娘失去独子,得了疯病,最后将自己烧死在屋子里的消息。
    除去本就病重的朱老爷因为这件事病上加病,送了性命以外,没有半个人将花姨娘母子的死放在心上。自己i还记得李草儿回来提起过,说朱夫人背地里狠狠骂了几场,直说花姨娘坑了朱家。
    谁又能想到,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在大火中化成了飞灰,连尸骨都找不到的花姨娘,竟然会自己放火以此逃出庄子,然后辗转找到以前在戏班子的姐妹,重新操持了旧业,最后居然与宫里的太监搭上了关系,成为对付自己的一把不起眼却锋利无比的利刃。
    可惜了,自己留在家里的人本事到底不济,只能顺着李耀祖摸出这么一个人,曾氏动手的又早了些,李耀祖如今如同活死人一般,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能睁着眼睛愤恨的看着所有出现在面前的人。
    这样的李耀祖,叫自己就是有万般手段,也无从掏出一句实话。
    不过既然知道了花姨娘,李廷恩也不着急,他看过付华麟的信,眼里有了丝凝重。
    没想到近半年的时光,朝廷居然会有如此大变。
    宫中陈贵妃早产生下二皇子自己早就知道,不知道的是陈贵妃竟然有如此手腕,将宋容华逼到了别宫去住,陈贵妃的同胞兄弟取代杜玉楼,成为右卫军都督。昭帝在两个月之内,连斩七名王太后一系的官员,王家人跪在永宁宫外哭诉,王太后却闭宫不出,仿佛成了一尊真正的泥菩萨。
    可王太后,是一个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之人。
    当初自己的老师,身为三朝元老,就为了给自己不留后患的拖延一点时机,抓住了一点先帝时说过的只言片语,在朝堂上提出要将早逝的慧文太子妃追封为先帝之元后,王太后便勃然大怒,要在金銮殿上一头撞死,结果她未死,自己的老师被逼自尽以示清白。也正是因为老师的死,才让上官睿等人心生愧疚,暂且放过了自己,最后将自己夺情的奏折全部压了下去,更为自己争取到了在京中转圜的一二分人情。
    老师的恩德无以为报,可王太后在老师撞柱自尽后还叫太医在伤药上做手脚的深仇大恨,自己片刻都不会忘记。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会就如此安然养老度日,任凭一个贵妃爬到头顶之上?
    李廷恩不信,他也不会让自己的那些盟友掉以轻心。
    他提笔写了一封信,告诉万重文转告付华麟对永宁宫的动向绝不可放松之后,示意从平送出去,又把赵安叫了进来。
    自从石定生死后,赵安就酗了很长时日的酒,最近才慢慢好些,整个人又削瘦了许多。他本就身子有些蜷缩,如今看上去越发像是一具没有活气的骷髅,李廷恩见了不免心中有些微难受。
    李廷恩也是才知道,赵安竟然是石定生的侄儿,不过是一个外室所出。永溪石氏身为传承千年的大族,是绝不容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赵安生母太过卑贱,族中派人要将赵安母子溺死,石定生得知消息后,因顾念与胞弟的情谊,受不住赵安生父的哭求,派人将赵安母子悄悄救下,送到江南道的一个县城养大。赵安生母病故,赵安不愿意再受石定生恩惠,悄悄跑去从了军,成为一个舍生忘死,在刀尖打滚的夜不收。然后石定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赵安,在赵安一次探哨受了重伤回来,上官为了抢功意欲趁机要他性命的时候,他被石定生找到。石定生上下疏通,为他除去军籍,带到身边更名换姓,以为心腹。
    得知这一情形后,李廷恩也就能明白赵安对石定生的孺慕之情了。
    可赵安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不过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冲淡,李廷恩不打算这会儿就要赵安将事情抛下,连他自己都尚未放下仇恨,又如何劝说别人。他只作不见赵安的模样,随手指了个位置让赵安坐下,和赵安说起了襄阳的事情。
    “按照京里的动向,再过两月,朝廷必会兴兵讨伐永王。”李廷恩将手上抄录下来的一封邸报递给赵安看,“永王占据三道,朝廷却迟迟不曾派人清剿。随着天时转好,朝廷派各地官府赈灾,各地流民已然渐少,然而从匪易,从良却难。这些流匪,原是流民,一日染血,手中的刀便放不下去了。按各地邸报来看,各道各府都有流窜不愿回归家乡种地的流匪化作盗匪,占山为王,肆意滋扰百姓。下一步若我没料错,朝廷必会抽调驻边大将带同关中精锐前去讨伐永王,令一薄有名声的京中禁卫将官率同卫所军清理匪患。朝廷大军一动,藩王只怕会有动荡。”
    赵安看过邸报,随后将之一合压在案上,冷笑道:“朝堂上这些大人,想一出是一出。各地军备废弛早已有之,这些卫所军,世代军户,许多早就成了兵油子。他们成日钻研的,就是如何躲过射来的箭,怎样卡着管朝廷要更多的军饷。许多人只怕连如何养护自己的铠甲长枪都忘记了,朝廷当初还将这些卫所军都调往京畿附近,指望这些人能护着京城安危,简直是妄想。”
    李廷恩端了茶喝,淡淡一笑道:“他们也知卫所军不堪大用,所以只会让他们清剿流匪。”
    ☆、第114章 内情
    “他们不是流匪的对手。”赵安很肯定的摇头,他道:“少爷,您没去过军营,不知道卫所军如今的情景。”
    “哦……”李廷恩做出副感兴趣的神情,将手中的茶盅放下,笑道:“那赵叔就与我说一说罢。”
    李廷恩是文臣,对卫所军突然如此感兴趣,赵安觉得有点意外。然而他很快又想到方才李廷恩提起过剿匪和讨伐永王的事情,想到付华麟和沈闻香,甚至还有杜玉楼都是军中之人,就有些了然了,他很仔细的对李廷恩分说起来。
    “大燕军制,以各州府分为卫所,各县城又设百户率领军户驻扎,军户世袭,家中凡有男丁,子又生孙,皆世袭军户。数代相传下来,孽生无数,大燕承平日久,尤其是中原之地,不复边疆之危,这些军户享用朝廷俸禄,世代被朝廷供养,长久在一地繁衍生息,早已耽于享乐,疏于武备。按太祖旧例,朝廷将铠甲的兵器下发军户手中,每年发一两养护银,由军户自行将破损的铠甲兵器打磨修补,这原是太祖仁政。一是为军户们平日在家中也能练练身手,即便是上山行猎,也有趁手的兵器可以打来猎物贴补家用,同时还起到练兵的作用。再有前朝将军备之物交予工部下属司仓管辖,司仓不将军备武器放在心上,开库之后除去面上荣光,内里早已腐朽,以致前朝兵士拿起武器穿上铠甲上了战场,却发现长枪易断,铠甲已破。太祖为了预防此弊端,故而将军备之物下发军户,只发养护银。太祖以为,上了战场,是要拿性命去搏杀,这些军户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必然会将铠甲武器都养护良好。”
    李廷恩对大燕的官职和朝廷动向颇有了解,对这些东西,却是十分生疏的。这种底层的内幕,不是学问,而是一种世情经验的练达,无法从书本上学到。
    他听到这里,是真的动了心思。以他的智慧,已经从赵安的话中猜到了一些东西,他不动声色的叹息道:“想必大燕的承平,让这些军户们以为自己已无性命之忧了罢。”
    “正是。”赵安嗤了一声,“当年西疆告急,朝廷曾抽调了关西道两万卫所军过来,关西道挨着京畿,卫所军尚算精锐,小的看他们拿出的兵器发亮,铠甲能照出人影。倒以为军中一些言传是误解了他们。谁知等上了战场,那两万卫所军的铠甲,经竟有一多半被那些蛮子们拿着一杆削尖的木枪就戳穿了。剩下的一小半,一见了血,就在个千牛卫的带领下转身就跑,宁肯事后受军纪惩处,也不肯再上战场,小的这才知道,他们的铠甲那是因养护的好才会发亮,而是因关西道挨着京城,他们唯恐朝廷派人抽检,因而使了心眼,时常将铠甲交到那些作坊里,让那些人刷一种特制的油。这种油是废油,人不能吃,刷到铠甲兵器上却有极好的效用。卫所军里的军户成群结对将自己的军备之物交给商户,给上几十文就行。这些商户们,顺手还会将兵器铠甲上的铁抽一二出来从中牟利。”
    李廷恩听完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实在没想到,大燕表面看起来威风赫赫的卫所军,竟然已糜烂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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