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胆敢咒骂天子,这让朱厚熜十分震怒。
    他倒要瞧瞧,是何等丧心病狂之徒,又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等朱厚熜展开之后,仔细阅读,渐渐的,竟然陷入了思忖。
    这本小册子,历数了朱家历代皇帝的功过得失……其中太祖朱元璋横扫天下,北赶大元,开创基业,固然值得钦佩。
    而为君之后,以猛治国,手段残忍,诛杀功臣,牵连无辜,动辄兴起大狱,牵连数万,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太宗皇帝夺侄子江山,好大喜功,横征暴敛,数次北伐,皆无功而返,其余诸位天子,更无足道哉!
    如果到此为止,那仅仅是骂了老朱家的历代皇帝,还算不得什么,可是后半段却厉害了。书中直接说。不论天子贤愚,皆是国之大害。
    因此他主张小国寡民,无论士农工商,皆日出而作,日落之后,居居同住,不分贵贱。如此才是最好的治理方式。
    不要皇帝,更不要皇帝之下的走狗爪牙,一切百姓自己做主……则天下太平,永远安宁。
    朱厚熜看到了最后,他眉头紧皱,这上面所写,固然让人觉得荒唐,可又言之凿凿,不免心生疑惑……
    “黄锦,这份小册子,不会是随便来的吧?”
    黄锦急忙点头,“皇爷,据奴婢所知,在南直隶等地,已经流传一些时候。只是最近突然传到了京城,不少人私下里议论,有人说这里面内容荒唐,不值一驳。可也有人,有人……”
    “说!说实话!”
    “是……有人说,不管明君还是昏君,都是天下大害,欲要大治,必须无君!”
    “荒唐!”
    朱厚熜勃然大怒,无君?
    这是欺天了!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这个……启奏皇爷,下面还在查,只不过似乎有点头绪了。”
    “谁?”
    “奴婢得到消息,江南有儒者买下了一块土地,足有上千亩,然后召集周围农户,一同下地耕种,白天劳作,晚上讲学,彼此之间,没有尊卑上下,全都平均分配,如,如同一家人。”
    朱厚熜眉头紧皱,根本不信,“这不是荒唐吗?老百姓竟然愿意相信?”
    “启禀皇爷,的确,的确有人信,而且,而且他们说百姓自化,无需朝廷过问。”
    “什么意思?”
    “就,就是拒绝纳税服役……”
    “荒唐!荒唐透顶!”
    朱厚熜可真是气坏了,你胡言乱语几句,他还不至于暴怒,但是拒绝缴税,可不是动摇朝廷根基吗?
    他这些年变法,都在折腾什么啊?
    说到底,不还是钱吗!
    竟然敢邪说乱国,朕岂能放过!
    “抓!抓起来!立刻给朕送进诏狱,严刑拷问!”朱厚熜说到这里,突然猛醒,“黄锦,这事只怕不简单吧?是不是牵连到了什么人,你害怕了,又或者,下面的官吏胆怯了,才任由他们发展壮大?你给我说实话!”
    黄锦为难道:“皇爷,那人的确自称,自称心学门下,是阳明公的弟子,但是以奴婢想来,他多半是欺人之谈,根本是拉大旗作虎皮,骗人罢了!”
    朱厚熜眼珠转了转,突然呵呵道:“朕知道了,告诉陆炳,去把这个狂生给抓了,不要声张。”
    黄锦略微迟疑,立刻喜滋滋下去。
    牵连到阳明公,牵连到心学,就有可能牵连到王岳……黄锦是万万不愿意看到这一幕,能暂时压着最好,千万不要闹大了,不然就难以收场了。
    黄锦下去,只剩下朱厚熜一个人,他又把这本小册子拿起来,开始阅读……上面的言语,着实让他这个皇帝难堪。
    说什么君者是天下大害,夺天下大利,贪天下大功,还说什么,自从太宗之后,昏君遍地,纵然明君英主,百姓都困顿不堪,更何况昏君辈出,老百姓实在水深火热。
    唯有捐弃君王,百姓才能安然富足。
    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真是狂妄!
    到底是何等狂徒,能说出这种无君无父的言论?
    又是谁,会相信一番荒唐言论?
    还有,为什么主张将宣宗移除太庙,就有消息传到了京城,谁不是有人警告自己?又或者说,想要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朱厚熜越是思量,就越是不简单。
    自从干掉了杨廷和之后,朱厚熜大刀阔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还没有遇到让他为难的情况……而这一次,却着实让他困惑了,
    背后的水,有点深啊!
    朱厚熜成了再三,终于将小册子塞进了怀里,连黄锦都没有带,再度来到了王岳的府邸。
    和上次见面差不多,王岳还是在奋笔疾书。
    值得一提的是老王家的两个小娃娃坐在桌子上,充当起最昂贵摆件……两个小家伙已经一岁多了,粉嫩嫩的,十分招人稀罕。
    尤其难得,坐在父亲的桌上,不哭也不闹,只是默默啃着手指头,在这一刻,朱厚熜的心也化了。
    他情不自禁伸出双臂,把两个小东西抱在了怀里。
    左看看,右看看,还狠劲亲了两口,把小家伙们弄得哇哇大哭,他却笑得开怀。王岳气得劈手夺过,赶快让人抱走。
    “陛下,你还是手下留情吧!要不然我就只能把他们兄长请来了。”
    “兄长?”朱厚熜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了,是那头庞然大物!一想到这里,朱厚熜就气得浑身发冷。
    “行了,朕懒得和你废话了,我问你,这东西跟心学有关系没有?”
    说着,朱厚熜就把小册子扔给了王岳,与此同时,他也在死死盯着王岳,他很想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会是什么态度……朱厚熜注视着王岳,而王岳则是面无表情,快速浏览,他不光看,还拿着炭笔,做了记号。
    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都看完了。
    令人惊讶的是,王岳还是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什么波动,简直平静地吓人,仿佛看的就是普通书籍,丝毫没有被上面无君无父的言论震惊到。
    “王岳,你到底是怎么看吧?”
    “陛下,以臣观之,做此书者,应该是心学门下……或者至少说,是受了心学影响!”
    朱厚熜傻到了,“小富贵,你不辩解吗?”
    王岳哈哈大笑,“臣有什么好辩解的?既然研究学问,臣就要说实话啊!”
    “那你就跟朕说,到底是谁干的?他们有什么图谋?背后的黑手又是谁?”朱厚熜连续发问。
    王岳轻叹口气,“陛下,心学主张贵乎本心,进而主张百姓日用即道,还有反对灭人欲,主张寡欲……这些想法都是冲破理学束缚,鼓励人们去思去想去创造财富,富国裕民的好东西。但是同样的,从良知本心出发,主张平等,反对苛捐杂税,甚至干脆不纳税,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是理所当然?”
    朱厚熜敲桌子,“他们这是在挖大明的墙角,要是人人都这样,岂不是又回到了从前吗?不!是比从前更可怕!从前还有君臣父子,论理纲常,现在都贵乎本心。就连大明历代天子,都被肆意谩骂,毫无顾忌!”
    “这样的心学,还能要吗?”
    朱厚熜发出了最凶悍,最直接的质问,能要吗?
    你王富贵,要给朕个答案!
    而与此同时,浙江余姚,新建伯府,阳明公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事实上,在江南流传的各种小册子,远比京城多得太多了。
    “恩师,颜钧在家乡创立了萃和会,以自家亲属、族人、乡亲为成员。同耕同种,亦农亦读,当真有些三代之风啊!”
    王阳明非但没有喜悦,反而轻叹口气,“心学怕是要毁在这些人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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