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七年,一个秋风飒飒的美好时节。
    北方的寒风吹过,长城以内,麦浪成熟,饱满的麦穗沉甸甸垂下来,农人喜滋滋望着,时不时用力吸着空气中的香甜,仿佛能闻到馒头的香气似的。
    轻松安逸,喜悦满足……多少年了,终于不用担心,会有鞑子来打草谷了。
    这些都是抚远伯给大家的!
    而且抚远伯带来的还远不止这些。
    重新清丈土地,给所有军户平均良田,清理军中士卒,对于那些年纪或大或小,没法承担兵役的军户,果断发回家乡,并且按照人头,授予土地,让大家安心耕种。
    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徭役,也都尽量减免。
    蓟镇,宣府,甚至辽东,这几个昔日的巨镇,此刻都爆发出全新的生机。没有了军事压力的百姓,变得格外努力,开垦土地,多种粮食。
    有好些人甚至连十里之外的家都不愿回,把一切的时间都用在田地上,从种到收,每到忙碌的时候,就睡在田地里。
    没有见过这些农民,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勤奋到什么程度,可以如何不把自己当人!
    根据估算,今年北境的粮食自给率可以达到七成,而一直需要外来粮食补充的蓟镇和宣府,竟然除了供应本地之外,还能给北境提供两成补充。
    换句话说,北境只需要从外面调拨几十万石,就足够支应了。
    很显然,这都是王岳的政绩,而且还是堂而皇之,拿得出手的那种。
    税收暴涨,镇抚北境,收服蒙古诸部,练兵强军,商贸繁荣,物阜民丰……张孚敬背着手,在内阁里面侃侃而谈,在他的对面,正是六部九卿,一众大臣。
    这是朱厚熜最新授予内阁的一项权力。
    针对重要国政,内阁可以提前召开群臣公卿会议,拿出一个结论,然后上呈天子,如果分歧严重,再由皇帝亲自召开御前会议,进行协商。
    如果认为这是朱厚熜的放权,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臣子之间,私下里交流,那是不可避免的。
    与其私相授受,还不如摆在台面上,而且朱厚熜提出了要求,内阁会议,必须由司礼监记录,谁说了什么,都要如实上奏天子!
    朕可以不看,但是你们别想瞒着朕!
    朱厚熜是越来越有手段,群臣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大。
    “诸公,都察院御史上奏,说是自从蓟镇和宣府等地清丈田亩之后,不拘老幼,乃至妇人都亲自下田耕种,开垦荒地一百万亩有余。昔日被废弃的商屯,恢复大半,更有逃亡京城的军户,返回九边,耕种田亩……”
    张孚敬侃侃而谈,声音越来越高,精神也越来越亢奋。
    “顺天府,蓟镇,宣府……各地清丈的结果都已经摆在眼前,我想没有人会疑惑清丈田亩的效果了吧?”
    贾咏抱着膝盖,揶揄哂笑,“效果摆在那里,只是敢不敢做了!”说着,他还瞥了一眼席书。
    这位户部尚书顿觉压力山大。
    “张阁老,贾阁老,现在青州,登州,莱州,乃至济南府,都已经开始清丈,尤其是登州等地,还在酝酿开海,给百姓更多活路,这些人尽皆知啊!”
    张孚敬冷哼道:“席尚书,你为什么独独漏下了兖州府,为什么?”
    席书翻了翻眼皮,无奈道:“人尽皆知的事情,阁老又何必咄咄逼人?”
    张孚敬冷哼,“这衍圣公当真比皇帝要大啊!”
    又是这句话!
    在场众人不免想起了朱厚熜的发飙质问,这天下谁最大!
    尽管朱厚熜也没有说自己就是天下最大的,但是把孔家道统放在台面上,对抗国策,那可就犯了大忌,甚至说是大逆不道。
    “张阁老,户部没有这个意思,也更不会这么干……可凡事也要讲究方法,不能一味蛮干。我们先清丈其他州县,大势所趋,孔家自然会明白的。”
    “他们要是冥顽不灵乐?”张孚敬毫不留情追问。
    “张阁老,我们已经委托贤达鸿儒,致仕官吏,跟孔家讲道理,把其中的利害说清楚,他们会通情达理的。”
    “胡说八道!”张孚敬怒斥道:“席尚书,老夫得到的消息,怎么是一群失去了土地的豪强官吏,聚集在曲阜,人数足有数百。他们整日哭哭啼啼,裹挟衍圣公,说是要拼死对抗国策!你就是这么劝说的吗?”
    这下子席书也站起来了,断然摇头,“张阁老,你这是污蔑下官的清白,我会跟陛下上奏说清楚。”他又气哼哼道:“诸位大人,清丈令一下,各地对抗清丈的不在少数。户部以为,是不是能将一些情形排除在外,以免波及太大,影响了清丈。”
    “什么?”
    张孚敬勃然大怒,“席书!功亏一篑的道理你不会不懂,若是有人例外,清丈必然失败!”
    “不至于!”席书道:“各地皇庄,宗室藩王,还有衍圣公,只要将这些人排除在外,不就行了!”
    “荒唐!”张孚敬简直气炸了,他一直大声疾呼,加上师父的帮忙,才能推动进一步清丈,可是真正做起来,又不断冒出幺蛾子,不断掣肘,简直可恶透顶。
    放过皇庄宗室,这是绝对不行的。
    有人例外,就没法服众,要知道执行政令,也需要人的,万万不能给他们侥幸的机会,不然就像是渔网漏洞,最后一条鱼也捞不到。
    以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为例,他几乎完成了九成以上的清丈任务,但是像江南的巨室,山东的孔家,内廷的大珰,还有一些宗室藩王,甚至一些晋商的势力,都没有触动,结果就是他一死之后,这些力量迅速集结起来,反扑变法成果。
    人亡政息,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这个问题上,张孚敬看得更清楚,从某种角度来看,不管是高拱,还是张居正,他们想学的人都是张孚敬而已。
    嘉靖以来的首辅,以张孚敬为第一!
    “孔家不能例外,宗室藩王也不能例外。清丈田亩,势在必行。如果户部觉得困难,老夫就只有调动锦衣卫,前去曲阜,彻查孔家!”
    “张阁老!”夏言竟然也站起来了,他满脸惶恐,怒火中烧,“缇骑肆虐,践踏圣人之乡,我们这些人会被戳脊梁骨的!”
    张孚敬冷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挫骨扬灰,锦衣卫要是不行,就请东厂出手,文的不行,就来武的!张某早就将生死置于度外!”
    “诸公,你们看看北境的税收,难道不觉得惭愧汗颜吗?偌大的朝廷,两京一十三省,亿兆百姓,论起税收,比起一个荒凉的北境,多不了多少!究竟有多少财富被侵吞了,触目惊心!再不改变,只怕亡国有日!”
    ……
    “又是争吵,天天都吵!往后这些烂事别给朕看了,也别浪费笔墨,拿着擦屁股都硬!”
    朱厚熜蹲在马桶上面,毫不客气吐槽,内阁会议记录,只配在这个时候看,这就好像肥肠拌臭豆腐,以毒攻毒,互相抵消,才不至于臭晕乎了。
    只是今天好像有点不行,毕竟孔家的事情,还是太麻烦了,吵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结论出来。
    “黄锦,你有主意没有?”
    黄锦个子高了一些,可脸依旧溜圆,满满的脂肪,将脸皮绷得紧紧的,甚至挤占了眼球的空间。
    他这一发愁,眼睛就更看不到了。
    “皇爷,奴婢是真没有主意,大人们都吵了好几个月了,还没个结果。不过奴婢觉得,富贵哥……或许有主意吧!他这不快要回京了,要不奴婢去问问他,请富贵哥拿个主意!”
    朱厚熜哼道:“他拿什么主意,这大明朝做主的是朕!”顿了顿,朱厚熜才道:“你替朕问问去也行,别管好坏,就当个乐子听了也好!”
    什么乐子啊,分明是你傲娇,不愿意承认富贵哥的厉害,不过没关系,能去看看富贵哥就够了!
    “遵旨!”
    黄锦喊了一嗓子,掉头就跑。
    小家伙像个肉球似的,急速在朱厚熜面前消失了……又一个被王岳售卖的人,朱厚熜冷哼,突然,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该死的奴婢,快把绸子留下,朕还在马桶上呢!”
    ……
    “黄锦啊,其实这事很好办。陛下去承德的时候,不是让孙老大人主持修书,给大明定规矩吗!这么大的事情,请衍圣公参与,那不是情理之中吗?”
    黄锦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像有道理啊!可孔家不干怎么办?”
    “那就更容易了,反正北境的土地有的是,咱们来个置换就可以了,反正他们又不吃亏!”王岳笑容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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