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的脸色极差,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是依旧被王岳捕捉到……这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有一对夫妻,疯狂向这边跑,妇人更是尖叫着抓起黑小子,举起蒲扇似的巴掌,狠狠抽打小崽子的黑屁股,然后又哭哭啼啼,冲着唐寅磕头。
    那个汉子更是横眉立目,伸出巴掌,奔着黑小子的脖子去了,口里还说着:“敢打星君老爷,反了天了!”
    他一把掐住自己的儿子,使劲摇晃,似乎真的要掐死他,黑小子哇哇大哭,被掐的翻白眼!
    妇人想要阻拦,结果被丈夫一巴掌扇飞,只能趴在地上嘤嘤哭。
    “住手!”
    唐寅发出了怒吼,男人还不罢休,黑小子嘴角冒沫,竟然真的要死去。唐寅快步冲过来,一脚踢在了男人的肩头,然后劈手把孩子抢过来。
    这个小家伙出乎预料的轻,入手之后,尽是骨头,连半点肉都没有,破布之下肚子鼓鼓的,跟蝈蝈差不多。
    唐寅看了一眼,用力捏人中,小家伙终于幽幽转醒,唐寅松了口气,随即对男子怒斥道:“虎毒不食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男人被问得老脸通红,突然,他猛地起身,转头朝着一棵树跑去,竟然是要一头撞死。
    妇人见丈夫寻死,居然也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跑过去。
    “等等我,咱一起上路!”
    这两口子到底没有死掉,王岳身边的护卫冲过去,把两口子按住,这俩人趴在地上,哇哇痛哭,撕心裂肺。
    那个黑小子看到这样的场景,完全吓傻了,也不哭,也不叫,只是傻愣愣看着……而唐寅则是眉头紧皱,完全不明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孩子扔石头,莫名其妙,父亲要杀儿子,稀奇古怪,现在两口子又要一起死,更是荒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寅困惑又痛苦。
    王岳凑到了他的身后,低声道:“状元公,你想知道原因吧?”
    “王大人能为在下解惑?”唐寅惊讶问道。
    “不能,但是我知道该怎么办找出答案!”
    半个时辰之后,十几个老者,和王岳,唐寅围坐在一起,其中有三个人,明显穿戴要整齐很多,衣服虽然破旧,但浆洗得很干净。
    “你们别怕,瞧见没有,人家王大人可是青天大老爷,俺们这些人现在过得都有点人模样了,你们就甘心窝窝囊囊,破破烂烂过一辈子?你们甘心,那孩子怎么办?谁不是两个肩膀顶个脑袋,连句人话都说不明白?”
    这几个小老头,正是王岳从已经安顿好的街区借过来的,平时他们就负责管事,才半年的功夫,已经大不一样了。
    终于,在他们的询问之下,这帮人愿意开口了……唐寅在旁边看着,侧耳倾听,渐渐的,他的老脸开始红起来。
    这帮人讲出了他们的一番道理……按理说朝廷要安顿他们,给找个住处,这是天大的恩惠,大家伙怎么能不高兴。
    可结果呢,他们这些人跟最初安顿的那一批,完全不一样,人家之前的流民有详细的身份核验,然后有各种各样的人,负责了解情况,给他们分派任务,解决生计,最后分配房舍,整个流程,都有专门人负责。
    到了唐寅这里,只是把人送过来,就没有负责的。
    尤其好玩的人,这些人当中,有一半多甚至不能算是流民,他们在内城有固定的工作,只是住的比较惨。有的人住在桥下面,有的住树屋,还有不少住在马棚,花房……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现在好了,直接送到城外来,住处没了,挣钱的路子也断了。
    到了城外之后,一块砖,一片瓦都没有!
    这不是玩人吗?
    偏偏对方又是名震天下的三元及第,文曲星下凡,得罪了他,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孩子惹了他,那就掐死孩子,好歹大人能活,他大发慈悲,不杀孩子,那爹妈就要死,爹妈不死,孩子哪来的活路?
    要想都活着,那就都会死……
    唐寅被这个强悍的逻辑弄懵了,他傻愣愣看着王岳,“王,王大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王岳无奈耸了耸肩,“状元公,你听说过卖儿卖女吧?你也读过易子而食吧!得罪了贵人,可不就要用人命来偿还。若是孩子被贵人看中了,能进入府邸,混口饭吃,爹妈就算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毕竟能活一个算一个,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全家人都死了!”
    啪!
    唐寅狠狠一拍大腿,脸色铁青,气得五官扭曲。
    “民生凋敝,百姓朝不保夕,竟是如此惨烈!民生若此,朝野诸公,他们怎么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们都是瞎子聋子,还是铁石心肠?”
    唐寅真是太后悔了,
    殿试的时候,面对毛纪的攻击,他竟然没有直接迎战,而是让林俊给化解了,早知如此,他就该拼命,掐死一个算一个,绝对是为民除害。
    原来他说士人有负大明,现在一看,天下士人,十之七八,全都该杀!
    其实骤然遇到扔石子,唐寅还有些恼火,觉得百姓当真是无知,明明是对你们好,竟然恩将仇报,不愧有人说他们是刁民。
    可现在一看,唐寅只剩下浓浓的羞愧,貌似他既不了解百姓,也不了解那些士绅官吏。
    他听说有做毛笔的匠人丢了生计,就想着亲自去看看,为什么没人买。
    身体力行,替百姓解忧,又不欺压商人,难道还不是好官吗?
    唐寅按照自己的设想做事,结果两头碰壁……
    “百无一用是书生,唐某终于相信了这句话!想想真是可笑,我竟然敢在天子面前夸口,说我能安顿一千流民!现在看来,我怕是连一个人都安顿不了。”
    大才子又一次被生活击倒!
    不过不要紧!
    唐寅握紧了拳头,“在下绝不认输,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些百姓安顿好!”
    王岳抚掌大笑,“好一个三元及第,好一个冰心铁胆!该怎么安顿百姓,状元公可以先思索办法,倒是有一件事,需要现在就做。”
    唐寅不解,“王大人,你打算做什么?”
    王岳呲牙一笑,“当然是算账了!敢跟我玩阴的,他们还不够格!”
    ……
    一个时辰之后,王岳出现在了那家纸店的门口,唐寅也跟着过来,他还低声道:“王大人,他们的东家是个好人,也是身不由己。”
    王岳摆手,“先别急着下结论,咱们先瞧瞧。”
    依旧是那个东家,见有官府气势汹汹围了大门,慌忙出来,又是作揖,又是点头。
    “官爷,官爷!小店从没有不法之事啊!”
    王岳笑了,“别害怕,我就是过来询问一下,看你的店,也开了不少年吧?”
    东家点头,“是,都快一百年了,从爷爷那辈就干这个了。”
    王岳信步迈入,一共七间的门脸,十分宽敞,里面的货架摆满了笔墨纸砚,王岳虽然不是行家,但也看得出来,品类丰富,涵盖全面,很是不错。尤其是一卷放在最显眼出的好纸,吸引了王岳的注意。
    “我这次过来,就是想瞧瞧,你们是不是按照朝廷规矩,缴纳了税?”
    “税?”东家微微迟疑,随即道:“交了,交了!哪位差爷过来,都短不了的,捐啊,税啊,从来不敢拖欠一星半点。”
    “是吗?”王岳随口道:“那把完税的单子拿来,让我瞧瞧。”
    “啊!”
    东家大惊失色,“这个……这个从来没有过啊!”
    王岳呵呵道:“办事从来讲究白纸黑字,没有证明,如何能说明你完税了?”
    东家脸色骤然一变,突然又赔笑道:“大人,小人的确糊涂了,该交多少税,大人只管吩咐就是,小人绝不迟疑。”
    王岳道:“好气魄,不愧是生意场上的人,咱大明朝的税率是三十抽一,多一文钱,也不会要的。”
    东家默默盘算,他一年出货差不多一万两左右,按照王岳的说法,只有三百多两就够了。虽然肉疼,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能打发走最好,也别惊动大人了,省得让大人责备,说自己不会办事。
    “好,小的这就把账册拿来,大人要按账册收税?”
    王岳点头,随口道:“你去,把这一百年的账册都找出来,每年三十抽一,给我算个总数,一并结清了。”
    什么?
    东家吓得脸都白了,“官爷,您,您说什么?”
    “哈哈哈,不是你说的百年老店吗?这么多年的税,可是要好好算算了!”王岳轻笑。
    “啊!”东家怪叫一声,急忙跪在地上,跪爬了好几步,在王岳的脚下,嘭嘭磕头,“大人慈悲,大人高抬贵手!小人是小本经营,哪里出得起这么多钱啊!”
    就连随同前来的唐寅都开了眼界,一次收一百年的税,这王岳也真敢讲,不管怎么算,把这个店都卖了,怕是也还不上!
    东家也早就注意到了唐伯虎,突然用力磕头“唐大人,状元公!你给小人说句话吧!小人求求你了!”
    王岳拉了一把椅子,随意坐下,呵呵道:“求唐状元没用,要是拿不出来,就让真正能做主的人过来!我在这里等半个时辰,如果还不来,恐怕就只有去诏狱了。”
    东家愣了片刻,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逃出了店铺,跌跌撞撞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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