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的质问,让在场所有重臣,包括杨廷和在内,都感到惊恐,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实在是诛心到了极点。
    应州大捷,这件事直接关系到朱厚照的身后名。
    比如文臣攻击朱厚照荒唐,喜欢用兵,劳民伤财,浪费国帑……但假如朱厚照是继承父志,不辞辛苦,北御强敌,维护九边安全,保护京城百姓,捍卫大明江山基业。
    这下子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且不说应州之战,是不是杀了小王子,光是此后几年,鞑子不再入寇,这已经是功劳泼天了。
    再有朱厚照还亲自上战场杀敌,不畏艰难,不惧牺牲。
    哪怕再挑剔的人,也不能说他是荒唐天子。
    只要这一点成立,那朱厚照重用宦官,这也就情有可原了。毕竟文官不听他的,勋贵不管用,不用宦官用谁?
    还有就是敛财,这一块也不是问题,汉武帝,唐太宗,就连本朝的洪武帝和永乐帝,哪一个不是竭尽所能,集中财力。
    敛财不是问题,关键是这些钱怎么花?
    用没用在刀刃上……
    顺着王岳的思路,朱厚照或许比不上朱棣,但也绝对是有为之君,甚至可以算是中兴之主。
    这个结果实在是超出了文官的接受范围。
    “王岳,你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凭着几条边报,就敢胡言乱语,你实在是可恶!”兵部尚书王宪直接开始骂人了。
    礼部尚书毛澄也黑着脸道:“王岳,先帝穷兵黩武,做事荒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非如此,哪有你在这里高谈阔论。老夫以为,你还是不要添乱!”
    作为杨廷和的铁杆心腹,毛澄必须出来替阁老挡枪。
    王岳也明白,这位把话说得很明白,如果朱厚照不荒唐,朱厚熜凭什么继位?朱厚熜要不是皇帝,你王岳算什么东西?
    你小子还敢胡言乱语,良心被狗吃了?
    王岳又岂能被他们给吓唬住。
    “毛部堂,王部堂,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可都是先帝提拔的臣子,没有先帝天恩,哪有你们今天?王岳虽然年幼,但我知道一个道理,我是潜邸的人,我是陛下的臣子,谁对陛下不利,我就跟他拼命,不管是谁,哪怕拼了命,也要咬他一块肉!你们这些先帝的臣子,为什么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先帝,为什么刻意忽略先帝的功绩?先帝继位之初的确年幼,但毕竟坐了十六年的龙椅,岂是能用荒唐二字概括的?正德一朝,要是落下这么个评价。先帝面子不好看,诸公身为先帝的老师,重臣……就不扪心自问吗?明君贤臣,昏君之下,佞臣不少!”
    “王岳!”
    到底是兵部尚书,王宪脾气真大,竟然直接扑过来。
    “你这个小奸贼,鼓弄唇舌,混淆黑白,老夫是不能容你了!”
    这位双目喷火,举起拳头就要打人,这也是文官的传统艺能了。
    可别小觑文官的战斗力,就像王岳这样的,惹得群情激愤,给打碎了脑袋,命丧朝堂,也不是没有过。
    “住手!”
    朱厚熜突然大喝,这时候从外面跑进来一个红脸少年,三步两步,就冲到了君前,把王岳和王宪隔开。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陆炳!
    他一句话没有,只是怒视着王宪,手按在绣春刀上。
    此刻,他的飞鱼服,格外耀眼。
    只要一句话,就拿下你王宪老匹夫!
    不光是陆炳来了,其他的侍卫也都跟进来,这就是朱厚熜任命他的原因所在。果不其然,王宪被镇住了。
    硬的不行,那就只能讲理了。
    杨廷和终于开口了,“王部堂,你退下吧。”
    王宪后退,可脸上满是怒火,显然被气得不轻。
    这时候朱厚熜才淡淡道:“陆炳,你没事往殿上跑什么,还不退下!”
    陆炳躬身,也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杨廷和只能道:“陛下,王岳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先帝整军经武,边患却有改变。可先帝行事乖张,荒唐贪玩,宠信宦官,破坏国典……这也是人尽皆知,不能视而不见。至于臣等,未能辅佐先帝,匡正君道,臣等有罪!”
    杨廷和说完,主动下跪。
    有他带头,梁储,毛澄,王宪,还有其他大臣,也都一起跪倒。
    面对这帮大臣,朱厚熜忍不住暗自叹息。
    他这个堂兄,怎么有点心慈手软啊!
    你怎么不敢杀人啊?
    朱厚熜盘算着,只要他羽翼丰满,绝对不客气。非要拿下几颗脑袋,让你们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他心里想着,转而对杨廷和道:”阁老,你方才的话,公允而得体。朕以为,你们也能给先帝一个公允的评价!”
    这话藏着刀子,杨廷和只能点头,“老臣遵旨。”
    啥也别说了,之前拟定的谥号和庙号全都不能用了。
    想要通过谥号,彰显朱厚照过错的企图,也彻底破产。
    杨廷和把几位大臣叫到偏殿,经过紧张商讨。
    最终定下的庙号是武宗,谥号毅。
    朱厚熜翻阅谥法,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武还真不算一个特别好的字眼。
    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
    很显然,文官选择这个字,偏重穷兵黩武,依旧是在否定朱厚照。
    只不过这已经是他们最大限度的让步了,之前拟定的那些,就更加不堪了。朱厚熜看了好半晌,总算点头了,他没有继续要求什么。
    杨廷和松了口气,最重要的两号确定下来,其余的虚字就方便了,最终给朱厚照定下来的是武宗,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
    “陛下,如此究竟可以挑选良辰吉日,安葬大行皇帝。”杨廷和只想顺利安葬,别再横生枝节。
    朱厚熜颔首,“可以,先帝喜欢热闹,办得隆重一些,还有,礼部要写一篇文章,就追忆一下,先帝怎么立志雪耻,痛击鞑靼。要好好写,然后明发天下。“
    果然,还是出了幺蛾子。
    这几位大臣对朱厚熜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是很离谱,他们都能接受,不就是一篇文章吗?
    我们当然能写得花团锦簇,可下面人能不能看得到,会不会重视,我们可就管不了了。
    这几位大臣辞别朱厚熜,带着满腹心事回去了衙门,杨廷和返回内阁,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很不舒服。
    其实王岳有一句话,深深刺痛了这位首辅,你们都是先帝的老师,重臣,正德朝真要是那么不堪,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身为师长,教导无方,身为阁臣,辅佐无能!
    王岳这小子字字诛心,杨廷和并不认为大明会出一个十几岁的首辅,他和王岳之间,还差着太多层次,似乎不用担心。
    可若是放任这小子的大嘴巴,绝对是个祸根。
    问题是新君这么护着他,到底要怎么除掉王岳呢?
    杨廷和很伤脑筋。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突然有人跑过来,神色慌张,气喘吁吁。
    “阁老,通政司右参议王岳去了诏狱!”
    “诏狱?”
    杨廷和不解:“他去那干什么?”
    “下官不知,不过似乎是提人!”
    杨廷和老眼转了转,突然一拍大腿,猛地站起。
    坏了!
    诏狱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江彬,这家伙还没死呢!
    过去杨廷和连朱厚熜都没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在乎江彬,他只等新君登基,借着新君名号,杀了江彬就是。
    可现在新君根本不受控制,若是江彬落到了他们的手里,把正德驾崩前后的事情捅出去,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杨廷和第一次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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