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陷入昏睡中的赵云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突然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往脖颈这里抬了抬手,却在碰到王妩的手之前就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头顶的黑云散开了些许,却还是还没丝毫月光,只有寥寥数颗星子,稀疏又孤寂地挂在天上,黯淡无光。
    而远处的天边,一道白线,却预示着黎明终于即将到来。
    王妩曲起腿揉了揉紧张了许久的肌肉,正要翻身起来拿了水囊给赵云喂一口水,却在侧身耳朵贴在地面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动。
    是脚步声!
    王妩的心口一沉,那些沉寂了那么久没有动静的伏击者还没有走!
    她狠狠吸了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凝神屏息再细听了一下。声音很轻,动静也很小,她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传来的。若非正好躺在地上,贴近地面,根本不会察觉不到。
    而就在这个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声骏马嘶鸣,王妩眼前倏然火光大盛。
    突如其来的光亮迎面而来,明晃晃地映入她眼中,令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瞬间感到无比炙热灼痛。王妩忍不住先举起手背挡住了眼睛,全然来不及思考。
    只听一人笑语:“卧龙跃马终黄土……说得倒是不错。”这人说话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淡漠疏离,明明是温和的笑语,到了他口中,却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清冷之态。
    王妩心中狂跳,勉强睁开眼,正对上眼前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眸,似笑非笑。
    郭嘉!
    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那高密酒宴始终不曾出手的五百刀斧手,那消失在去往黄县路上的一小股曹军,冀州的军情,徐州之围……之前所有的疑问一下子在她脑中串连成线。
    “酒宴之上招降不成,就在山林中赶尽杀绝。这便是鬼才郭奉孝的手段么?”
    王妩看似好整以暇地语带讥讽,实则被那一双眼看得心头一阵悸栗,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强撑着没有立刻往后退,然而眼角的肌肉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抽颤。
    眼前的女子明明紧张惊惶得要命,却仍然倔强地仰着上半身跟他对视,郭嘉眉峰一挑:“鬼才?”长袖轻拂间,却是向后退了一步,神色之中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探究来,似对王妩冒出来的这个称呼极为感兴趣。
    但转瞬之间,这一丝兴趣就散了开去,他的语气仍旧淡如春水,唇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熊熊火光之下,皎洁如月,好像面前的满地血腥与他全无关系:“那又如何?”
    幽深如古井般的目光转向黑黝黝的山林远处:“自古慈不掌兵,嘉总不见得还会是心善之人。”
    郭嘉这回没穿白衣,换了一身青色衣袍。负手而立,坦然而言,橘黄的火光在他衣袂袍角上闪耀如大片金色的绣纹,山风吹起广袖,少了酒宴之上的张狂作态,瘦削如孤竹的身姿飘然欲仙。
    不过这种时候,王妩的眼里一点也看不出什么仙家气质来,这个人是鬼才,只当形同鬼魅!
    头顶逼人的压力骤然一松,王妩不由暗暗吐了口气,好像要把满腔的惊慌恐惧,无措彷徨一起吐出去。
    她以一种不太好看,却干脆利落的姿势手足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作势拍了拍臀后的尘土。然而拍完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手上俱是血渍污迹。
    她抿了抿唇,四下一望。远远近近举着火把围着他们的数十人个个身穿深色短褐,背着长弓,腰悬箭囊,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好像天塌下来,也和他们全无一点关系。一匹高头大马被一人牵在手中,左突右挣,后蹄猛踢,那人却始终牢牢扣住马辔,丝毫不放松。
    王妩心中微微一动。再看向郭嘉:“既是如此,你还来做什么?”
    只要再一轮密箭,筋疲力尽之下,他们甚至到死都未必能想得到自己是怎么死的。慈不掌兵是不错,可她并不觉得郭嘉是那种喜欢看人垂死挣扎,或苦苦哀求,或怨毒怒咒的丑态。郭嘉智计无双,当然不会做无用之事。他非但没令人直接放箭,反而现身相见,若说没有目的,可能么?
    郭嘉徐徐挑眉,似没想到她能想到这一层。他微微颌首,像是赞许,又好像是直接承认了王妩的猜测。唇角勾起,轻轻吐出三个字:“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有童鞋猜对啦,这一切都是郭嘉童鞋的算计~
    这是……阿妩才决定同生共死就遇到鬼才的节奏~
    ☆、第五十五章
    “你跟我走,我就当没见过他。”
    王妩的心里一咯噔。郭嘉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赵云一眼,然而这个“他”指的是谁,却是毋庸置疑。
    王妩没想到堂堂鬼才,居然也会用这种小儿科的威胁手段,不由呆了一下,“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如何?”王妩那说不出是惊讶还是轻蔑的短促笑声中,郭嘉的笑容反而更深了几分。不可否认,这种小儿科的手段好用得很。
    为显诚意,郭嘉打了个手势,让那扣着玉狮子辔头的人将马牵到王妩面前。
    箭如飞蝗之中,赵云将王妩扯下马背,同时也放了玉狮子自行逃生。玉狮子后腿上中了一箭,步伐不稳,马腹下也有多处擦伤,雪白的背上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鬃毛上更是沾了大片的鲜血,马颈被两指宽的粗绳套着,显然郭嘉的人要降住它,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玉狮子见了王妩不住地嘶鸣,不安地来回跺着蹄子,扣着它颈中绳索的人稍稍一松手,骏马长嘶,便立刻窜了出去。
    它跟着赵云四处征战,几经凶险,可就算是年前生死一线的磐水之战,也从未有过如此凄惨的境地。
    王妩扯了马缰,搂住马脖子抚了抚,好像安抚的不是马,而是她自己胸口那正在砰砰乱跳的心脏。
    王妩心里清楚,以他们现在的处境,一人一马都带了伤,赵云更是烧得昏昏沉沉,她根本没有和郭嘉谈条件的资本。
    但她不是轻信天真的小女孩,郭嘉的话率先令她想到许多弯弯绕绕的文字游戏。就算是要当做没见过赵云,这里可不止郭嘉一个人……
    “你就当没见过他?”王妩又看了看围成一圈的人,重复了一遍郭嘉的话,却咬着“你”字,重重地顿了顿。既然听郭嘉的口气,她似乎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至少,能尽可能确保赵云的安全……
    郭嘉闻弦知意,好脾气地笑语轻言:“他们也没见过。”
    他越是干脆,王妩越是心里不安定,眉头皱得更紧。
    “罢了罢了,”郭嘉挥一挥衣袖,“你说要如何?是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着,还是派两个人去冀州向公孙瓒报讯?除了带他一起走,我都可以依你。”
    王妩忽而眉尖一动:“你怕他?”
    “怕?”郭嘉眉色不改,反而笑了笑,随口接道:“我怕他死在主公手里,你要同我拼命。”语带戏谑。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王妩听出了些许端倪:“是曹操要杀他?”
    从一开始程昱找上门来招罗赵云就是曹操的意思,赠剑是曹操的意思,直到现在下杀手还是曹操的意思。漫天箭雨如倾,甚至还动用守城的强弩……如此阵势,简直可以攻下一座小型的营寨,而曹操却用它来杀一人!
    得不到的,就要生生毁掉,不为他征战,便直接设伏狙杀。这便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枭雄威仪么?
    王妩顿觉一股冰寒冷意自头顶灌下,直透脚底。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再努力地克制心里的恐惧,王妩的声音仍是有些发颤。
    她慢慢地将手背到身后,握了拳头,用指甲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若非如此,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连牙关也跟着轻颤起来。
    郭嘉右手轻抬,潇洒地做了个“请问”的手势,笑容不改。
    王妩防备也好,怀疑也好,他都极有耐心,有问有答。或清雅莞尔,或放声而笑,全然不管旁边还有一人一马的尸体,和一个虽重伤昏睡的人,但如果听到他们在讨论的内容,绝对会跳起来让他也变成尸体的活人。至始至终,他都自在得好像就在他自家院子里和邻居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为何要我跟你走?”
    王妩没那么自信,当然不会以为堂堂鬼才郭嘉,会对她一见钟情,再见难忘,不惜违背曹操的意思,放过赵云也要将她带走。对于这个问题,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然而不问出来,终究仍抱了一线希望。她咬了咬唇,将玉狮子牵到赵云身侧,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为何?”郭嘉偏了偏头,露出了一抹“明知故问”的神情,轻笑一声,“疾驰三百里,随军袭青州,酒宴作女乐……白马将军公孙瓒的女公子,你说是为何?”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前行,等到最后一个“为何”的上扬尾音从唇边溢出来时,人几乎已经贴到了王妩身前。
    勤于运动的关系,王妩的身量在同龄的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只比郭嘉矮了小半个头,稍稍抬眼,便正好与郭嘉正面相对。
    心里的猜测坐实,王妩露出一丝苦笑。刚来这个时代时,她还异想天开地想过要如何才能去到曹操的地盘,却不想在她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反倒是要实现了。只不过,时机刚刚好卡在了公孙瓒正与曹操角力的时候。
    公孙瓒刚勇好胜,可以不顾她的死活,却不能不顾自己的面子。王妩在这个时候落到曹操手里,还是顶着那么一长串惊世骇俗的“事迹”,跟狠狠扇了公孙瓒一个耳光也没什么差别了。
    相比起还发着低烧,重伤不知几时能愈的赵云,能逮着活生生的王妩在阵前打击公孙瓒的士气,显然更为重要。
    肩上微微一沉,却是郭嘉的手。
    王妩眉头一蹙,侧身往后退了一步,避了开去:“我要问的都问完了,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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