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悄悄往院子后的小屋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向王妩一瞪:“怎么?某就传不得口信么?”
    王妩敏锐地正好看见他那飘忽来去的眼神,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你是来找云姜的?”
    被王妩一语揭穿,张燕脸色讪讪,挠了挠头,又叹了口气,神色间甚是为难:“某有要事与她说。”
    王妩挑了挑眉,云姜的功夫虽然及不上张燕,但除了第一次被当做礼物送进了幽州之外,她似乎再也没吃过什么亏。就连在剧县城门口的那一次,张燕明明稳占上风,还带了人,却还是快马来找王妩劝架。
    其实张燕只要拉下面子陪个罪,以云姜的性子,难道还真能提剑砍了他不成?
    王妩微微笑了一下,只怕再继续问下去,张燕就该恼羞成怒了。
    “陈先生这回又出了什么主意?”
    见王妩总算转了话锋,张燕面色一松,用一个和他那副长相极不相配的姿势,粗鲁地伸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拍:“陈先生言,青州乱,则不足以拒曹,而若世族乱,则青州安矣。”
    他说得极慢,几乎是在一字一顿地叨念,那清秀的五官拧在一团,显然是并不明白这句话中的含义。
    世族乱?
    王妩蹙起眉,陈匡的意思是要她趁着这次酒宴,引得这些来赴宴的世族豪门生隙,互掐一通么?届时,这些世族大多都世代久居青州,彼此之间的分量想必都了解得清楚,若要分出个上下来,怕是不得不争相结交赵云,以壮声势。
    这是要她出计离间!王妩不由苦笑着扶额。
    她原本还在顾虑,以孔融身为北海郡相,他的儿子平素里难免会结识一两个世族子弟,若是在酒宴上遇到了熟人,云姜又该如何蒙混过去?
    却不想陈匡却又给她出了这么个难题!
    王妩皱着眉想了许久,最终手一挥,酒宴酒宴,还是先备足了酒。酒后失言也好,酒后迷醉也罢,先将这群人灌倒了再说!大不了找几个人趁着那些士族子弟喝得差不多了,麻袋一套,狠狠一顿打,再栽赃到旁人身上!她就不信这样还乱不起来!
    而这个时代的酒,又是全由粗米酿制。酒多了,自然要消耗大量的米粮。王妩自剧县起如当家一般执掌州事,深知乱世多灾,人口又流动性大,良田耕地几乎荒废了十之八九,仓中储米不易。
    光是之前郑家的那一场宴饮所耗费的米粮,就不知够养活多少流离饥民!
    她之前放弃大肆操办,除了想让云姜尽可能避开众人目光的低调打算之外,也源于此由。
    更何况,就算有米,酿酒也需时间,黄县地处偏远,近海人少,一时之间,又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酒来?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妩当下匆匆赶回县府,派人飞马追赶前往青州各家传信的骑兵。
    至于张燕,既然他说有事要和云姜说,正好王妩人手紧张,就由他代替那几个护从,留在这里好了。
    于是,所有准备出发,或者已经走在通往黄县路上的人先后听到了出自王妩之口,却假借赵云之意的那句话。
    “黄县资薄酒少,不足为席,还请各位自备酒水,以求尽兴而归!”
    王妩料想到那些趾高气昂的世族大家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会是多么精彩纷呈,之后看他们的眼光又会带上多少鄙夷自傲。
    不过,在府库仓中实实在在的米粮面前,这种过场面子,实在是像浮云一般。
    ***
    而她却没想到,这浮云竟会走得这么快!
    第二年,关中大旱,颗粒无收。谷价飙涨,一斛至钱五十万。
    王妩不知道那些因一时颜面,求一晚尽心痛饮的青州世族有没有为他们年前化作流水的米粮捶胸顿足地痛惜懊恼,她只知道,因这一场天灾,青州这些瞻前顾后的“内患”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流民四散的岁月里,再多的良田也因无人耕作而荒芜。赵云获讯之后当机立断,和张燕兵分几路,立刻快马传令青州个州县加派人手,撤回一半城外斥候,城门只开一半,巡城骑兵增三成,防流民簇拥入城避难,为人趁隙生乱。
    而就算他们大开城门收纳流民,又能让流民安心耕作,却也无法一时半会儿地就让这些荒地有所产出。要是在这期间再遇到这种颗粒无收的天灾……不说青州能否在短时间内安定下来,连吃都吃不饱,民心哗变,再演一出黄巾起义都只在朝夕之间!
    好在王妩早在第一天打开青州剧县的库房仓门起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就把算盘打到了这沿海之地所特有的先天优势上来——开辟渔业,自给自足。
    青州本自有专事捕鱼的渔民,只不过朝纲混乱,黄巾肆虐,做什么都不得安生,百废难兴。
    王妩和云姜也在各州县之间来回跑,一面用孔融的名义促士族出粮安民,一面将青州原驻之民安顿下来,留荒地于流民耕种。州府取三成,两成以渔业作物替换,耕民则自留五成。
    这样,等于是他们取了农耕产物的一半产出,再用剩下的,含鱼虾等海产品在内的五成收成供养青州驻留百姓。虽然有些紧张,但青州有赵云骑兵卫土,还有公孙瓒的幽州在后拱卫,对于这些流民而言,比起朝不保夕,四处流亡不知好了多少。
    更何况,这些流民若是没有安身之地,随时会征战的各路人马被拉作兵丁押上战场,到那时候,极有可能父子兄弟,手足血亲,身在敌对的阵营之中,知情,或不知情,在督战营的长刀之下不得不彼此砍杀。
    在这个人口是第一生产力的时代,只有有人肯种地,局势才能安定下来。五成之粮,等于是一比一的比率以民养兵,即使一开始会捉襟见肘,但随着青州的人口增加,他们所能支持的兵力定然也将随之增长!
    王妩本来只是纸上谈兵,这些念头多是仗着多出来的一千多年眼界,是否可操作,如何操作,头绪诸多,纷繁复杂。
    好在云姜虽是女儿身,身在孔融的郡府中,耳闻目濡之下,政令发布,耕作时节,谷粮分配,反倒是比王妩更熟悉一些。
    事急逼人,两个女子四处奔波,又有陈匡在剧县出谋划策,虽时不时有暴民或怒冲城门,或街头强粮的小概率事件发生,但在赵云和张燕的及时兵力调度之下,武力和名望双重施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将一波又一波的流民安顿下来。
    天灾断粮,饿殍无数,时疫多发,最忌用兵。这一年,本该兵戈暂歇,诸家罢战,休养生息。
    而就在王妩和赵云难得忙里偷闲,聚于黄县海滨和精神抖擞的渔民一起将满满一船鱼装入垒在岸边的一排竹筐里时,一骑快马急报。
    曹操亲自提兵三万,直袭徐州!
    作者有话要说:“平静”的日子要过去了~徐州的刘备开始蹦跶啦~不过这回咱不打仗,换个花样玩儿~
    天灾人祸的时代,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咳咳……男人趁机会拐媳妇!
    ☆、第四十九章
    听到消息,王妩不由怔了一下。
    手中离了水的活鱼许是觉察到了机会,鱼尾一甩,突然死命挣扎起来。
    王妩一惊,情急之下反手一扣。不想鱼身滑不溜手,越是用力,越是抓不住。一下没扣住,那条鱼已经一下子跃了出去。
    “啪”地一声,两只手掌长的大鱼力道十足,从王妩手里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撞上赵云胸前,生生又弹落回来,落到王妩脚边,活蹦乱跳地就是一通扑腾。
    而王妩手上一空,已是被鱼尾摆动间飞溅而起的水珠迷了眼,还来不及细看,就只觉得脚踝边上有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一阵猛拍,吓得她不由赶紧往边上让了一步。
    却不知那鱼也到了强弩之末,正翻了个身,无力地扑腾到了那个地方。王妩一脚,恰恰踩上明晃晃的鱼腹……
    “小心!”赵云,堪堪在王妩身子一晃,就要滑倒的时候,伸手在她腰里一抄,将她整个举了起来。
    那条鱼被王妩不轻不重地踏了一脚,转而又失了力道,“嗞遛”一下,滑得老远,鱼鳃仍在一扇一合。
    几个回合,几乎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王妩回过神来,半睁开一片水泽迷蒙的眼,她的双脚腾空,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赵云手中,肩膀正顶在赵云的胸口,一侧发鬓垂下的碎发也因距离得太近,而随着赵云的呼吸轻轻飘起。
    王妩转了一下头,碎发自空中飘到赵云脸上,两人的脸近得几乎贴到了一起。
    赵云的表情如临大敌,也不知是因为那条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王妩伸手在他肩膀上撑了一下,赵云便顺势松了手,将王妩放回到地上。
    赵云从出手到放手,其实只有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外人看来,不过是王妩脚下一滑,赵云伸手一扶而已。
    唯有这两个人自己知道,何为温香柔韧,何为稳如泰山!
    王妩笑容未尽,微微垂头,伸手将散落的碎发拢到耳后,脸颊上晕色艳如天边的红霞。赵云一手藏入袖中,负于身后,五指紧握,似握住余温犹存。
    见一个渔民急急忙忙继续去和那滑到一边的鱼奋斗,王妩回想了下刚才的情形,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赵云也不禁莞尔。
    那传信的兵士惯于打探消息,不同于淳朴的渔民,隐隐察觉了什么。可见了他们二人相视而笑,再仔细回想一下方才那短短的一瞬,却又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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