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敢揣测旁人。只是锦绣着实冤枉。宫女身上有伤得报请主子知晓,这是宫里的规矩。奴婢是知道的。这事儿出的时候锦绣与奴婢还有主仆之分,她身上有伤一早儿便告之我。我查看了她的伤痕并不算大,便做主将她留下了。是奴婢想得不周全,也有点私心。她毕竟自小侍候我,临了快出宫了奴婢不愿多生是非,也怕惹人非议,才将这事儿按下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皇上若要责罚……”
    她说着又要下跪,皇帝便有点不高兴,瞪了她一眼,指指那椅子道:“你坐下说话,别这么杵着。”
    意思是好的,就是语气不大和善,听得知薇心突突直跳。
    皇帝今日就是不愿见她跪来跪去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总不想摆主子的架子,好似那样就能和她亲近一些似的。
    他思索片刻,又道:“这事儿若真如你所说的,锦绣也不算犯了规矩。回头朕会让人去吴司仪那里将人领回来。只是领回来后做可处理,你可有想过?”
    知薇抬起头,眨巴了两下眼睛,有点不明白。皇帝好像在暗示她什么,但她没听出来。
    皇帝觉得她这样子有股娇憨的天真味儿,忍着笑道:“朕的意思是,你想让她重回花圃与你一道儿,还是想让她像之前那些受伤的宫女一般,归家自谋生路去?”
    知薇眼前一亮,终于听明白了。皇帝这是要开恩了啊。一般来说宫女若染有恶疾或身上留了伤口,是要被赶出宫去的。那样出去的和主子开恩放出去的简直天上地下。但之前启明宫失火后,像嘉兰她们都是以太后的名义施恩放出去。
    一个是赶,一个是放,一字之差不可同日而语。皇帝现在想放锦绣出宫,那是天大的好机会,求也求不来的恩典。本来知薇做贵人的时候就想放她出去的,一来自己没什么势力找不到机会和良妃说,二来锦绣年纪毕竟没到,留到二十五不走的也不是没有。
    后来当了宫女更是没了话语权,唯有让她陪着自己苦熬几年。现在若能立马出宫,当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来的恩典。
    知薇一下子笑了,点头道:“奴婢选第二个。锦绣身上既有伤,还是求皇上将她放出宫去吧。好让她早日与家人团聚。”
    听说嘉兰她们出去的时候还给银子了,不知道锦绣拿不拿得到。知薇已经在想该拿多少体己给锦绣带走。她这几年一共攒了近二百两银子,要不要全让她带走呢?
    正这么想着,就听皇帝又问:“她家里有没有为她相看起人家来?”
    “这个奴婢倒不清楚,大约是有的吧,毕竟她年纪不小了,不像十几岁的年轻姑娘那般容易了。只是她脸皮薄,不大好意思提这个,只隐约说了一嘴。”
    “看来到了年纪,女子大多思嫁。你将来若是出宫,想寻个什么样的?”
    知薇刚想开口,一转念觉得不对。怎么有种皇帝给自己下套的感觉呢。他刚刚是故意那么问的吧,问锦绣嫁人是假,打听她嫁不嫁人才是真吧。
    吓得她赶紧道:“奴婢不嫁人。奴婢答应过皇上的,奴婢一辈子不嫁人,只侍奉祖母和母亲。”
    说完这话她又心虚得低下头去。倒不是说不嫁人的话是假的,而是担心皇帝追究锦绣她们家给她找对象的事儿。毕竟她还在宫里呢,家里大张旗鼓搞这个可不大好,皇帝的脸面过不去。真要追究起来,扣你个帽子也够砍头抄家的了。
    都怪她一时高兴,就给说漏嘴了。皇帝不会反悔吧?
    她又小心翼翼抬头看他,咬着唇欲言又止,那模样透着点从前的机灵,倒挺叫皇帝喜欢。
    “你有什么便问,不用这般打量朕。”
    见被戳穿,知薇不好意思讪笑两下:“奴婢就想问问,皇上是不是真的要放锦绣出宫?”
    “假的。”
    知薇立马垮下脸来,跟受了委屈的猫儿狗儿似的。
    皇帝想绷到底没绷住,嘴角微微往上一扬:“都说君无戏言,朕既说了便会做到。一会儿就先让人把人领回去,你叫她收拾一下,过两日便会放她出宫。”
    知薇喜不自胜,站起身向皇帝一福:“谢皇上恩典。”
    这动作她做起来连贯流畅着实好看,脸上又透着真诚的笑意,眼角眉梢都是暖的。可她偏偏穿了身太监衣裳,这就显得不伦不类了,有那么点违和感。
    虽然觉得违和,皇帝却看得赏心悦目,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下回南巡的时候不如带着她一道儿去吧。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出去赏花灯逛夜市的时候,便让她做公子样的打扮,俏生生地往他身边一站儿,领出去也没人说闲话。
    正这么想着,马德福猫腰托了一瓷罐的姜汤进来了。
    ☆、第46章 心弦
    皇帝的遐想就这么被生生打断了。
    他有些不痛快,皱眉看了对方一眼。马德福有点没想明白,他是挑着时机进来的,知道里面只是谈话没干别的事儿,这才借送姜汤的由头进来瞧瞧。
    毕竟良妃那儿还在生产,虽然皇帝不用去,多少也得说一声啊。
    现在是什么情况,皇帝的好事让他搅了?马德福腿都软了。
    幸好皇帝看到那罐姜汤,想起知薇先前吹的冷风,便又恢复到平常的面容,冲对方道:“摆她那儿。”
    马德福将整个托盘搁在知薇身边的茶几上,端起罐子就给她倒汤,唬得知薇赶紧道:“不敢劳烦公公,我自个儿来。”
    马德福哪敢劳她的手儿,麻溜儿地倒了一碗搁知薇面前,小声道:“姑娘快喝吧。”
    说完冲皇帝一躬身,却没马上走。
    皇帝多聪明,料到他有事儿:“有话便说。”
    “回皇上的话,良妃娘娘胎动发作,只怕要生了。”
    “派人过去了吗?”
    “太医和接生的都过去了。”
    “大概几个时辰了?”
    “约莫两个多时辰了。奴才派小庄子过去叮着了,一有消息便会来回禀皇上。小庄子先前来过一回,和奴才说了,时候尚早,接生婆说了,还不到生的时候。”
    言下之意是,皇上您这会儿想干什么都可以,不必太过担心。
    皇帝却没往那边想,只是良妃生产确实打乱了一些他的计划。他本还想和知薇再多说几句,这会儿却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折腾了一晚上她也累了,有时候话搁以后再说。皇帝待马德福走后便冲知薇道:“将这汤喝了,朕让人送你回去。你求朕的事情朕记下了,这一回,算你欠朕一个人情。”
    知薇刚想拿起碗喝汤,听到后面一句愣了一下。她何德何能,居然能欠皇帝人情,简直太看得起她了。这个人情欠了以后得怎么还呢?皇帝啥也不缺既比她有钱也比她有权,连美貌都比她多,心眼儿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往后能有什么地方用得上自个儿的?
    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小心翼翼应道:“皇上若有差遣奴婢的份上,定当尽心办差万死不辞。”
    好听话先说着呗,到时候真要她替皇帝去死,她再考虑要不要干,反正自古以来奴才都是这么说的,但真正被洗脑得甘愿替主子去赴死的,到底不多见。
    皇帝也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只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哪里用得着她替自己去死。若真到了只有他们二人陷入险境的地步,自然还得他去救她。
    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人的性命都不及他尊贵。但抛开帝王的身份,他也是个男人,懂得男人要保护女人这个道理。
    让知薇替他去死,他可做不到。
    冲她摆摆手,皇帝又道:“你能否坐下安心将这口汤给喝了,别总站在朕的面前。”说这么会儿子话,站起来坐下无数趟,晃得他头都晕了。
    看皇帝有恼的趋势,知薇赶紧听话坐下,端起碗来毫不犹豫,一口气就灌了个干净。
    这姜汤还挺好喝的,有点辣但不冲鼻,加了冰糖甜丝丝的,又正温热着,一碗喝下去身上暖暖的,真是舒服极了。
    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却没留意到正坐对面的皇帝脸上露出怎样的表情。
    皇帝觉得这个女人当真令他大开眼界,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一个人哪怕是太监,在她面前喝东西这般豪爽。
    她那样子就像那些个市井小民,坐在高矮板凳上说说笑笑,不管男女混成一团,高兴了就端碗一口闷。
    皇帝以前南巡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但也只限远观。这么近当真是第一回。她穿着太监衣服,有点男儿英气在,这动作倒挺潇洒。只是她难道不记得他的存在了吗?
    这后宫里哪个女人喝东西的时候,不是拿勺子慢慢舀着喝的,喝不了两口就停了,说自己胃口小喝不下什么的。更何况这还是姜汤,是她们一听名字便皱眉头的东西,只怕连碰都不会碰。
    她却如喝琼浆玉液,品美酒佳肴般,那种爽快竟让他有种愉悦感。于是他道:“再喝一碗。”
    知薇觉得但凡皇帝说的都是命令,都必须尊崇,于是立马给自己倒了一碗,端起来又给喝了。喝完后再次心情舒畅,还忍不住伸舌头舔了舔唇。
    这是无意识的举动,完全没有勾引皇帝的意思。可她这个略显媚态的样子,却着实勾动了皇帝的心弦。就好像心头绷着的那根丝,让人轻轻一挑,又弹回到了心上,微痛又微麻的感觉,顺着血管流到了全身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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