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城,红叶谷。
    漫天的红叶随风飘落,在枯黄的野草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整个儿小腿就都看不见了。
    “呼~这枯枝烂叶可真臭!”
    一高一矮俩精瘦汉子背着弓箭扶着树干,一边抱怨一边往回走。
    “嘿!这算啥?你是没见过前几年大泽剿匪!那匪头子可真是个狠角色,平日里排污便溺的臭水池子,愣是眼都不眨就往下跳!要不是王二毫不犹豫跳下去追,怕是就让他给逃脱了!”
    高个子的话低个子也很赞同:
    “王二是个真汉子,我也是佩服的。话说,你说赵国的人啥时候来?咱总不能等他们到了再打吧?”
    “谁知道呢?要就这么打,我们有楚人相助,甭说收复十六城失地了,就是打上金宫,活剐金王,又有何难?”
    两人都是公子肃手下的斥候,有三十万楚军撑腰,他们就像有了主心骨,最近说话都硬气许多。
    他们说着郑国话,一点也没压低声音,在这秋日萧索的山林里,传的特别远。
    大概是被这话气到了,不远处灌木丛后钻出俩挎刀背箭的金人来。
    其中一个面色紫红之人用郑国话骂道:“不要脸的猪猡!好大的口气?!先把栖霞城抢回去再说这种大话吧!等赵军到来,就是你郑国国灭之日!”
    “嘿!还想等赵人到来?若真要来,早就该到了!这可就剩三天了!”
    矮个子郑人跳着脚骂,一句比一句戳人心窝!
    “也不瞅瞅你家大王!人品败坏!死不要脸!我要是赵王,也不会来了!辛辛苦苦帮你们打下十六城,结果得到了什么?白白替你们干活了!要再来,齐氏祖宗的棺材板就要压不住了!”
    “你!”
    随着会战的日子越来越近,斥候几乎每天都要来回好几趟,探听最新消息。
    双方也不是第一次相遇,眼见着又要一言不合吵起来,郑国这边那位高个子却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直接弯弓搭箭,一副就要开战的样子。
    金国这一战具体怎么打还没定下来,两位金人得了上官叮嘱不想多事,冷哼一声,撩开灌木丛,就钻了进去,眨眼就不见了。
    两个郑国斥候也没追,像往常那般继续往回走。
    有鸟儿受惊飞起,扑棱棱,声势惊人。
    如今两军齐聚红叶谷,眼看着会战的日子越来越近,郑国的援军已经到了,金国的援军却不见踪影,郑人的气势一日比一日盛,金人的行事风格却一天赛一天的保守。
    两人说话不压低声音,刺探消息也大大方方,可以说是很奇葩的了,但这里就是这样。
    在这地广人稀的年代,两国想要顺利交战,就得提前约时间约地点,然后兵对兵将对将,光明正大的做一场。
    直接攻城或者偷袭,反倒是很少有的事。
    因为现在流行车战,成百上千的战车开动起来声势浩大,根本没法偷袭,城池又太小,根本招不开。
    这样提前约战,反而更方便。
    若不这样,很可能其中一方迷了路,这场仗就好几年都打不成,还得白白浪费粮草。
    山谷两头各有旌旗招展,南面,火红的楚旗与黑色的郑旗挨在一起,北面,姜黄色镶金边的王旗孤孤单单。
    金王的大帐中,金王正板着脸在那生气。
    回金宫休整一月,几乎天天宴饮,来到前线军中不得饮酒,他感觉很不习惯,一早起来,就在烦躁的抖腿。
    当斥候来报,说还没见到赵军踪影的时候,他就更生气了!
    “赵国那边怎么回事?就算来不了,也该提前告知,难道没有侍者过来传信吗?不可能像现在这个样子,什么消息都没有!”
    眼看着会战的日子就要到了,金王急的都快秃顶了!
    如果赵国的军队不能如约前来。面临楚国的援助,金国没有必胜的把握,很可能就要退守十六城。
    郑人痛失国土,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乘胜追击?
    他们又不可能屠城,城中全是郑人,这些郑人刚刚落入金国之手,仍以郑人自居,一旦得到郑国来攻的消息,很可能城门不攻自破,根本就没有办法守得住!
    难道高兴了这么久,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金王气急,又害怕赵王心里不高兴,影响接下来的盟约,几次想要派人去斥责赵王不讲信用,又担心他有什么苦衷,回头因此记恨,所以一直未曾成行。
    如今他只能这样被动着,等着赵王前来解释。
    偏偏都这时候了,赵王那边连个信儿都没有,他怎能不生气呢?
    见大王气鼓鼓的坐在那里,臣子们面面相觑,好半晌不敢说话。
    许久,才有人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王,会战之日已经近在眼前,我们得早做准备才是!如果确定赵人不讲信用,在背后插刀使小绊子,这十六城我们根本就守不住!不如搜刮一番赶紧退走。”
    金王怒火更盛:“你想被世人唾沫淹死吗?城中都是一些普通人,搜刮又能搜刮到什么?难道你还能把这座城搬走吗?简直鼠目寸光!毫无大局观!”
    臣子们大多只在乎眼前的利益,根本就不在乎国家的名声!
    金王骂得解气,那臣子红着脸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死掉,他也没心情去哄。
    能跟到前线来的臣子,无不是想要建功立业做出一番成绩来的。
    刚有人出了馊主意,得了大王训斥,其他人沉思片刻,不一会儿又有人开口:
    “说起来,最有价值的栖霞城深入郑国太远,我们也没有办法守住这里,好在这段时间已经配了大量奴隶,抓紧时间开采铜矿,所获不菲。其实已经不亏。”
    此人只说收获,并不直接说出他的建议,但话里话外意思都是见好就收!
    “不亏?怎么不亏?知道栖霞山的铜矿储量有多大吗?这段日子开采到的这些,不过九牛一毛!花了这么大力气,好不容易占下这里,你却跟我说不亏?!愚蠢!实在愚不可及!”
    金王若能懂得何为见好就收,那他就不是金王了。
    若还需要去抢,他可能还会犹豫,已经抢到手的,只需要想办法护住,又有什么好难的呢?
    这世间最难的永远都不是动嘴皮子,而是行动!
    这些臣子却成天只知道动嘴皮子,个个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臣子们显然知道他的缺点。
    可惜他们都想帮助大王改掉这个缺点,大王却不领情,一直很固执。
    大王显然想要护住这16座城,尤其是产铜的栖霞城。
    原以为有赵国相帮,这次继续攻打郑国必定势如破竹,跟到前线来的这些臣子,大多是想来混资历的是世家子,见势不妙,他们第二天就以各种理由返回王都去了,只留金王独自在前线督战。
    气得金王摔了一整天的杯盘碗盏,可惜没有人理他,只有那些伺候他的奴隶一直都在。
    等他发火发够了,默默将东西捡起来,送去匠人那里敲敲打打一番,又当做新的继续用。
    金王贪婪的同时又很抠门,这些贴身伺候他几十年的奴仆最了解这一点了。
    栖霞城距离齐水城并不近。
    共叔鱼带着军队前去支援郑国去了,白景源身边就只剩下刚跟他闹了不愉快的任沂。
    任沂平日里不苟言笑,事实上,私下里在亲近的人面前,她偶尔也会说说笑话,或是露出极大反差的呆萌一面。
    以前某些时候,白景源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但显然,最近他并不是。
    很明显的就是任沂不再来他这里蹭饭,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也不会过来跟他讲了。
    她每天总是很忙,忙着练兵,忙着解决各种乱七八糟的追求者,还要忙着处理政事。
    她不在抽出时间来陪他玩,或者陪他聊天,以及教他一些知识。
    好在这里是齐水城,有齐水张的热情招待,白景源并不会感到寂寞。
    张元还是喜欢吃烤豆子,哪怕他现在早就没有几颗牙齿了。
    “待到冬日里雪下下来,那几树寒梅开了花,景色才叫美!”
    张元坐在轮椅上,熟练的往他面前的小泥炉沿儿上放黄豆。
    黄豆太圆,泥炉沿儿太窄,老人太老。
    所以他总是手抖,黄豆总是滚到地上。
    豆子落到地板上,滴溜溜的滚远。
    香莲儿依然那般龟毛,见不得丁点杂乱,每当豆子滚下去,他就会撅着屁股追上去捡。
    每当如此,张元就会露出光溜溜的牙龈哈哈大笑,直到笑得不断咳嗽,香莲儿再紧紧攥着手里的豆,弯着腰跑回来给他顺气。
    白景源就坐在他们的对面,眼睁睁的看着香莲儿的眼泪一颗颗滚到地板上,“啪嗒啪嗒”的摔成一朵朵花,再沉默着,将泥炉上烤焦的黄豆拿下来。
    黄豆刚拿起来有点烫,吃着有点软,在边上的小碟子里放一会儿,就会变得焦香酥脆。
    白景源从不介意一个食材到底是贵人吃的还是奴隶吃的,他和张元第一次见面,就曾讨论过烤豆的问题,那时候他就夸张元很有生活意趣,很会吃,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吃到张元记忆中最美味的豆子。
    可惜张元却不能再跟他一起吃了。
    时光改变了很多事,也让一些习惯变得根深蒂固,成为留下来那些人脑海中除不去的疤痕,每每触碰,哪怕伤口已经好了,依然习惯性的酸疼难忍,忍不住就会落泪。
    白景源对这一年的秋天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香莲儿强忍悲痛,像小时候那样,一边数落“阿翁就爱吃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吃完噗噗噗的放屁,害我在别家奴仆面前丢脸”,一边流着眼泪撅着屁股满地捡豆子。
    张元去世那天,齐水降温很厉害,让人一下就感觉到了寒冬的到来。
    白景源那一天晚上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突然有人来拍门,拍得院门嘭嘭响。
    虽然借住在齐水张家,白景源的院子却是一直都有人守着的。
    这人能过来拍门,说明是认识的人,还是急事。
    白景源让鹿儿过去开的门。
    门一开,香莲儿就哭着扑进院门,冲着正房跪倒哭求:“大王!阿翁快要撑不住了!阿翁临死想见大王!求大王!求大王!”
    这孩子一边哭求,一边“砰砰砰”的磕头,没多会儿,就满脸鲜血。
    白景源裹着被子跑出来,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如此,顾不上呵斥,就往张元那里跑。
    两辈子,他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
    好在这一次他赶上了。
    裹在身上的被子早就不知落到了哪里,白景源进门的时候碰到了门槛,踉跄地扶着柱子站稳的时候,就见昏昏的油灯照耀下,张元浑浊的老眼死死的盯着门口。
    见他裹着寒风进门,身上单薄的白绫睡衣被风吹得鼓起,脸和脚都冻得发青,张元嘴角哆嗦,眼眸含泪,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白景源见他着急,立刻扑到他床边,一手抓住了他的手。
    直到张元快要死了,之前那些不愉快才彻底烟消云散。
    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冬日的夜晚,如果不是张元,他可能早已抱着那只白化的小鹿,冻死在野地里。
    他也想起了那个夜晚,若不是张元,他可能已经被刺客一匕首扎透在床板上,拔都拔不下来。
    他被燕人掳走,也是张元拖着老迈的身躯,千里迢迢去救他。
    在他无助的时候,也是张元第一个投奔他,认可他,认他为主。
    他一无所有,什么也给不了他。
    他却只是玩笑的开了一句玩笑的话,说要做他的太子太保。
    最后,他还是食了言。
    这样一个人就快死了,想让他帮他照顾他的后人。他觉得不能答应。想到这。内心的愧疚深深的煎熬着他。他对张元的,你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如果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做到。张媛却什么都没说,直到最后。只让他一定要。心狠一点,不要踩太过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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