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褴褛,两手空空,浑身上下只剩那把离家时大兄亲手交给他的青铜匕首,这一刻归家,对盗跖来讲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事。
    夕阳西下,昨夜刚下的大雪还未融化,风又渐渐大了起来,看天色阴沉,今夜多半又有一场雪。
    家门外这条往日三两步就能走到头的小路,今天却像有一万里那么长。
    有炊烟袅袅,远远看着,仿佛就能闻到柴火燃烧的焦味与鬲中热气腾腾的饭香。
    有慌慌张张的鸡鸣犬吠,大概那群调皮的孩子,又在追着它们跑。
    或许还有他们的母亲,像往常那样拿着勺子气喘吁吁的追在他们后头骂——这大概就是盗氏小儿奔跑速度快的秘诀。
    身边的马儿早已饿得皮包骨,还是舍不得离开他,此时正打着响鼻,在积雪下寻找枯草。
    大概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草梗并不美味,马儿嫌弃的扭过头,低下头撞撞盗跖的肩膀,催他快点走,莫要磨蹭。
    盗跖紧张的攥着太过脏污以至于发硬发臭的破烂衣襟,远远的看着山谷口厚重的庄园大门,突然就有了想要扭头就跑,再也不回来的冲动。
    正在这时,门里有人喊:“秀娘,天快黑了!快些回去吧!娃子受冻哩!马上就是腊祭,叔叔定会准时回来!”
    随即,熟悉的声音伴随开门的声音传来:“十三嫂,我就出来看看……”
    供家人日常进出的窄小侧门“嘎吱”一声开了,有婴孩在哭,妇人哄着孩子钻了出来,就见一人一马,远远的呆立在门外。
    冬日里天黑得早,刚还明亮温暖的夕阳,就跟身后有狗撵一般,眨眼就下了山。
    那人胡子拉碴,瘦了许多,隔着这么远,面目根本看不清楚,秀娘却捂着嘴,哆哆嗦嗦的往前迈了一步,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孩子向着那人狂奔而去。
    门内十三嫂正在寻找晚归的鸡,听到哭声,抄着棍棒钻出来,就见远处一家三口抱成一团,不由好笑的摇摇头,悄悄退回了门里。
    消失快一年的小叔子终于平安归来,家中兄弟定能开怀,今年腊祭就能按时举行了。
    十三嫂放下心来,立刻加快脚步,挨家挨户通知弟兄们这个好消息。
    天知道这一年里,一家子吵了多少回,这个说不该放幼弟一人出门,那个说该想法子打探他的行踪,顺便接应一下,可惜大兄这次下定了决心,死活不许,哪怕弟弟们急得嘴角起泡,说梦到幼弟又整幺蛾子,结果被人抓住了,要千刀万剐。
    她倒是觉得大兄的话很对,小叔子如今不同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做事不着调,时时都需要兄长们呵护的幼弟,而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人的丈夫,他有责任,为自己的妻儿挣来荣耀与前程,若连家族试炼都过不去,那他的后代子孙,活该低人一等!他的妻,也活该得不到家族承认!
    兄长们帮扶这么多年,都扶不上墙,如今为了儿子若还不能奋起,那就只能这样了。
    “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以为、以为……呜呜呜……”
    风很凉,心却很热。
    秀娘抱着孩子腾不出手,就用头一下下的砸他肩膀,砸得盗跖心都快碎了!
    他们家族的人时常出去了就回不来,根据以往经验,若是超过一年,家里人就会担心。
    按照传统,若没有特殊情况,族人都会赶回来参加腊祭祭祖,随着盗氏腊祭日越来越近,秀娘每天都会抱着孩子来门口看好多回,一日日盼,一日日失望,原本还以为今天又会和昨天以及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没想到果真让她等到了!
    怀中雉儿还小,大概是被吓到了,再次“哇哇”的哭了起来,盗跖眼眶红红,脸也红红,伸出手想要抱抱,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当爹了呢!真是不敢想象!也就秀娘不嫌弃,非要觉得他是个好人。
    秀娘一边吸鼻子,一边忍着笑把孩子送到他手上,温柔道:“跖,这是我们的儿子。”
    抱着软乎乎的儿子,想到秀娘可能会有的失望,盗跖立刻泣不成声,引得秀娘一边擦眼泪,一边捶他肩膀。
    见她捶打盗跖,马儿不乐意了,嘴里喷着气凑到两人中间,故意咧嘴吓唬她。
    这会儿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谷口石墙上巡逻的家将手里拿着火把,突然有东西凑过来喷热气,臭烘烘的,还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大板牙,秀娘果真吓得后退,不过她却没有逃跑,而是飞快的把儿子抢了回去,然后毫不犹豫的把盗跖推向了马儿那边。
    见她抱着孩子就往回跑,根本不管自己死活,被马儿撞得差点没站稳的盗跖顿时一头黑线。
    这才多久?
    这女人满脑子就只装着儿子,不再有他的位置了!
    夫纲不振!
    夫纲不振!
    马儿打着响鼻,像是在嘲笑,盗跖气哼哼,却是再也没了心理压力,大步往家走。
    走着走着,想着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带回来,且以后也不打算继续当盗贼了,秀娘连他的明媒正娶都得不到,他们的儿子也得不到家族的承认,很可能一辈子都要跟着他种田,盗跖又怂了。
    女人嘛,把儿子看得重要些,没什么问题,又不是别人的儿子,他这个当爹的,难道还要跟这奶娃子争吗?
    野马没有马具,一张大嘴十分嚣张,连盗氏的门都敢张嘴去啃,盗跖气得轻扇了它一巴掌,这才推着它进门。
    早有顽皮的孩童得到消息等在门口,一张马脸挤进来,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吓得大伙儿退后好几步,才看清这是一匹马,不由对着随后进来,正在关门的盗跖连连嘘声:
    “吁——小叔你这次只偷回来一匹马吗?”
    “切~这么大的马怎么可能?还没有马具,小叔定是又去驯了匹野马回来充数!”
    “吁——”
    一群孩子做着鬼脸四散跑了,盗跖气得不轻。
    只有最不成器、空手而回的盗贼,才会受到这种群嘲待遇。
    盗跖不忿的同时,又有点委屈,随即想着他刚从燕国偷出了公子白,虽然别人都不可能知道,他还是挺直了腰杆!
    可他这点点骄傲,在踏入家门,看到不好意思看过来的秀娘时,立刻土崩瓦解。
    这种没有证据的事情,他说了也没人信。
    人们总说捉贼拿赃,对他们家族的人来讲,脏物没有拿回来,就不算数,何况那还是一个人呢?
    见他垂着眼,拖着脚步走进屋,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秀娘想到刚刚借着马儿耍小性子的事,忙讨好的捧来干净衣衫,殷勤的为他换下身上的脏衣。
    没有男人能拒绝这样的待遇,盗跖来了精神,假惺惺咳嗽一声,然后伸开手,好让她方便操作。
    正美滋滋呢!就听身后秀娘“咦?”一声,竟是衣服脱一半,就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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