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的壬戌科殿试,就要开始了。
    最近几日,各地的贡生们都赶到京师各处下榻,提前商讨此番殿试的策问题目。
    国家之政、帝王之心,还有古今礼仪,这些高频考点,都是贡生们争论的焦点。
    自然,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也是影响题目的一个原因。
    东林党宣扬权阉魏忠贤蒙蔽圣听,起门下党羽阉党,在朝中拉帮结派,排挤清流人士。
    前有杨涟、高攀龙,后有叶向高、魏大中,如今的朝政,可谓是黑暗到了极点。
    相比之下,帝王之心的考题,基本不太可能。
    这个时候去问帝王之心,难道不心虚吗?
    帝王之心,就是阉党之心!
    贡生中有许多自诩清正者,却也不乏如顾秉谦那样,为了往上爬或展露才能而不择手段的。
    提早到来的各地贡生们,准备充分,正在京师各处下榻处争论不休。
    常州府宜兴县张渚镇,也传出激烈的争吵。
    一名老者手中拿着《大学》,望向院中背着行囊,欲要离家出走的青年,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
    “你…就那么想走?”
    “追随阉党做事,就能让你一展才学、报复了?”
    “爹——”
    青年向前的脚步一顿,随即眼中升起一抹决绝。
    他名为卢象升,字建斗,今年刚满二十二岁,正是血气方刚,浑身散发着想要报国的铮铮热血。
    最近几日,这样的争论,他与其父亲进行了不下十余次,每回换来的,都是父子冷战。
    直至今日,算好时间的卢象升发觉,若是再不赶快赶路,就要赶不上时间,这才赶了一个大早,想要避开思想陈旧的老父,悄悄出门赴京参加殿试。
    知子莫若父,卢象升没有想到,他的父亲早就等在院中了。
    “世人常说阉党蒙蔽圣听,此番主考更是魏广微这等阉党,录用此批进士,就相当于为阉党做事,向权阉低头。”
    “孩儿看不然!”
    “万里江山都是陛下的,我去哪里,脚上踏着的,都是大明的国土,这是殿试,是陛下亲自选贤任能!”
    “孩儿若录入进士,这才叫光宗耀祖,就是权阉,也是为当今陛下做事,岂有为权阉爪牙之说?”
    “父亲,您多虑了。”
    “这些话,不过是朝廷党争失利者编排的幌子罢了,阉党是否真如这般黑暗,孩儿还要去亲眼看看!”
    老者闻言,悠悠叹了口气,一时语塞。
    夏日炎炎,院中槐树上的老鸦正兴奋地叫着春,老者靠在树上,却引得老鸦惊叫飞走,震落几片树叶。
    卢象升上前去扶,这一回,却被老者愤然甩开,狠狠地向他瞪过来。
    卢象升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瞳孔骤然放大,觉得自己胸口猛然一恸,仿佛被三尺寒冰铸成的利刃,穿刺而过。
    自幼以来,深得其父谆谆教导,再加上卢象升勤学有为,虽然没有神童之资,却也能时常展露出非比常人的见解。
    他料得此番入京参加殿试,会引老父反对,却没成想会是今日这般父子决裂的后果。
    一时之间,卢象升长久以来坚定的报国之心,猛然撼动一颤。
    “建斗…”老者两字出口,胸口一疼,道:
    “主考官魏广微,可是害死清流名臣魏大中的主要指使啊,你真要去?”
    卢象升一怔,思量片刻,仍握拳道:
    “要去。”
    老者闻言,眼中几乎含泪,无助地坐在槐树下,喃喃道:
    “建斗,当年你小时候,总说以后要做大事,这些话都不作数了吗?”
    “你变了…”
    卢象升蹙眉,站到门口,静静打量着自己父亲,道:
    “爹,孩儿从没变过,是您变了。”
    “我说的话,一直以来都是作数的,此番入京,我深信以我之才能,定可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一展才学、抱负!”
    老者无措地捂住脸,他开始语无伦次,满目含泪,怒其不争,近乎哀求地道:
    “建斗,你不要这样…爹知道,你这是和爹置气…算爹求求你…不要去了…”
    卢象升满腔热血化作热泪,眼中更多出几分决绝,向后深深一拜,道:
    “孩儿从没有与您置过气。”
    话音落地,老者却一反常态,怒目而视:
    “陛下贵为天子,难道不知自己的身份吗?还会被权阉蒙蔽,那是昏!”
    “因直谏而滥杀重臣,那是暴!”
    “为这等昏聩桀纣之君,你将我卢家的列祖列宗置于何地?”
    “这天子累日善恶不分,他荒唐昏聩也就罢了,为父一直是如何教你的,到今日,难道你连尊严都不要了?”
    “——父亲!”
    卢象升拂袖转身,二话没再说,就要离去,却被老者踉踉跄跄追上前来,焦急询问:
    “建斗,你干什么去?”
    “赴京,殿试!”
    卢象升因一时气急,以致脚步虚浮,没有看路,险些被石块绊倒,待他稳住身形,却见老者已从家门追了出来。
    “卢建斗!”
    “你再向前走一步,你我父子…”老者咬着牙,直呼其名,胸中只觉万箭穿心,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此生…都莫要相见了。”
    “我卢家,丢不起那个人!”
    卢象升顿住脚步,凝神不前,紧紧攥住双拳,直至滴出血来。
    就在老者紧张呼吸之间,下一刻,却见青年忽然加快脚步,愤而向前,留下一句话:
    “不见便不见,建斗此生,托付大明朝矣!”
    老者堪堪听这最后一声,伴着老鸦归回的叫声传入耳边,忽然想起卢象升小时的往事。
    他愣愣望着卢象升的背影从眼眶中消失,咒骂一句,进而神情彻底崩溃。
    “小兔崽子,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
    明初,曾闹过一个南北榜案。
    发生此事的原因,是因为那次会试录取的全都是南方人,偌大个大明朝,竟无一名北方人上榜。
    起初,朱元璋雷霆震怒,还以为是取仕不公。
    后来查清,倒并非是取仕不公,就是因为自李唐以来,南方人在科举上的表现,明显优于北方人。
    朝廷取仕公道,反倒让事情更加复杂,因为这种借口,北方士子明显不会服气。
    后来朱元璋为了笼络南、北士子,定制今后科举,皆分南北取仕,增补北方举人入仕,这才完美解决了南北榜案。
    行至今日,殿试策问题目一经放出,随即引起士子们的激烈讨论。
    原因无它,因为这次的策问题目,“西南治夷之问”,那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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