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留守晏湲是一个真正的二代。
    不管是从血脉传承还是从经历来讲,他都是一个典型的二代。
    从他爹晏孝广算起,他是一个二代,他自幼跟他爹在扬州打拼,一做就是十几年。从李慢侯那里算起,他二十出头就给李慢侯做幕僚,经历了扬州大战。
    他是一个有历练,有人脉的正宗二代。
    如今终于破茧成蝶,成为开封留守,成为开封乃至整个江北最有权力的大员。
    可在开封城里,他还是很低调。这里毕竟是旧都,藏龙卧虎。开封收复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念旧的老权贵搬回了开封,这里也是东藩李慢侯的起家之地,不知道有多少东藩故旧。他谁都不想惹,只想趁着手里有权力,尽快做出政绩。
    张三的遗孀当然属于李慢侯的故旧,而且是最亲密的那种故旧之一,是在一个屋檐下住过很多年的亲信。所以周氏的拜帖送来的时候,他立刻让人开大门请到家中。
    听完周氏的来意后,晏湲皱起眉头,一口回绝了。
    周氏竟然想打他女儿的主意,说是她儿子跟他女儿年纪相仿,都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周氏走出开封府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雨,她觉得老天爷都跟她作对。一上马车,就哭了起来。
    凭什么?
    李慢侯可以娶他们晏家的女儿做小妾,她们张家凭什么不能娶晏家的女儿做正妻?!
    瞧不起人啊!
    周氏委屈极了,她丈夫要是活着,谁敢欺负她这个寡妇。他丈夫要是活着,不会比那李慢侯差,就算做不了王爷,也能当个公爷。晏湲敢拒绝她?
    回到家里,对着丈夫的灵位,她久久不能释怀。
    “李四的儿子跟山东赵氏的女儿定了亲,赵氏是宰相之家。李四家家可以娶宰相家的女儿,我家也可以!”
    山东赵氏,是赵挺之家族,赵挺之是跟蔡京斗了几十年的宰相,经常斗倒蔡京。虽然山东残破,赵氏也遭受了巨大打击,但赵氏依然是山东豪族,名门望族,书香门第。跟李四家定亲的,是赵明诚
    周氏暗自发愿。她这些年来日子过得简朴,开封光复之后,江南的一万亩良田,她卖了出去,卖了十万贯。这些钱她舍不得花销,家里除了盖了新房,她一文钱都不舍得浪费,全都给儿子攒着。可是她现在明白,有钱并不一定让人看得起。
    李四可以跟山东赵氏联姻,不就因为李四位高权重,是李慢侯的左膀右臂,还是大同知府吗。如果她丈夫活着,肯定比李四强的多。
    这夜,两个孩子逛青楼没回来。回来说在翠楼喝醉了,什么都没干。周氏却没放过自己的儿子,拉着他跪在亡夫的灵位前,让他发誓,不封侯不准回家。
    儿子几天后走的时候,周氏就后悔不已,不该让儿子发这种誓言。不娶宰相家女儿又如何,不封侯又如何,安安乐乐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好。还好现在不用去打仗了,在山东好好读书,考个科举也能做官不是。
    张孝走的时候,带走了香杏和桃红两个丫头,他虽然脸红,却没有拒绝。果然已经懂了女人的好。李闻过一脸艳羡,但他注定不能如此风流。因为他的未婚妻就在山东,而且还是一个才女,跟着李清照学习,在她眼皮子底下,他怎么敢胡来?
    去山东是坐船,张浚这些年最成功的政绩,大概就是对疏浚黄河的贡献。从开封到山东水路畅通,有两条水道可以进入梁山泊,接着进入济河。北边是黄河干流,南边是汴河、五丈河。
    一路上,两个少年怀揣着梦想,畅聊了很久。许多话是在家里不敢说的,是对长辈不敢说的。
    张孝目标远大,他从小受到了良好教育,开蒙是在江南,公主别院请了流亡江南的河北老官员为他们开蒙,之后去了扬州,读了县学、府学。两个市井地痞的后代,读书反而很有天分。
    张孝非常擅长数学、几何,他要去山东读营造科。大秦古贤人希罗有一本《机械学》,他已经读过,非常痴迷。齐州府学里,有从西域请来的营造大贤授课,他要去好好学学。他一路上都在谈,说西方大秦国的水渠架设在空中,他想问问大秦国的老师,架在空中的水渠能不能跑船?
    李闻过则醉心金石学,在山东的时候,还跟李清照专门学过一年。后来去了草原,他还给李清照去草原上拓印过勒石燕然和封狼居胥的碑帖。李清照很欣赏李闻过的天赋,否则也不会做媒,将她侄孙女辈的赵家才女许给李闻过。
    只可惜李闻过没有张孝那么自由,他有一个想做大事却始终无法了却志向的父亲,他爹李忠让他去齐州府学读兵法科。将来子承父业,征战沙场。他觉得假如有一天他战死了,他爹可能都不会在意,因为他家弟兄太多了,不像张孝是独子。
    他也跟张孝诉说他的志向,他一些同学去过海外,见识过许多遗迹。这几年给他寄送了很多画片,其中有一些大东洲叫做玛雅的国家的城市写实。那个玛雅国,竟然在烟瘴遍地的南方森林里建造城市,他敏锐的察觉,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奇怪古国。他很想跟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志一起,去海外踏勘。
    两人兴趣交汇的地方是,张孝对玛雅人城市的构造很感兴趣,金字塔、石造像,都很特殊,因此说了一路。
    到了齐州,还约定要去李清照主持的金石馆参观。
    之后两人一起去东海郡王府拜见李慢侯,李慢侯很热心的问了他们很多事情,从婚嫁到学业,抽出时间事无巨细的了解他们。
    两人战战兢兢的表达了他们对于大人物来说,似乎不务正业的爱好,没想到李慢侯还很支持他们。表示会为他们说话,支持张孝学习营造学,并支持李闻过学习金石学。
    但当两个孩子离开之后,李慢侯就担忧起来。除了李睿这种经历过灾难的二代之外,权贵集团二代的进取心大大下降。
    李忠家还算好的,牛仲、单穿那些人,一个个生怕自家孩子吃苦,很少希望孩子继续扎根军队。
    别提别家了,自己家何尝不是如此。他多次向晏贞姑提起,希望长子李靖能从军,晏贞姑都拒绝。甚至将儿子带到扬州,在扬州读书。次子李康年幼,但看张妙常和金枝的样子,也不打算培养儿子往武功方向发展,自幼教授的都是些诗词歌赋之类的风雅文化。
    日子好过了,经历过灾难的一代,本能的不希望后代吃苦,这跟继续保持了艰苦风气的辽东二代,跟草原上从来没轻松过的二代完全不一样,几十年后,这群二代掌权,他们如何跟成吉思汗这样的英雄抗衡?
    还好这个国家很大,从来不缺乏野心勃勃之辈。还好这个国家早就摧毁了贵族文化,下层通向上层的渠道已经成为文化。李慢侯可以通过科举之类的考试,选拔平民子弟。这些平民子弟,更加充满生机,可以弥补权贵二代进取不足的缺陷。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宋朝同样是科举制选拔官员,可宋朝官僚集团的进取心,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别说蔡京、秦桧这样的权臣了,即便放到范仲淹、王安石时代,恐怕碰到成吉思汗,依然会被碾压。
    两宋之间是小冰河期,草原民族有无穷无尽的南下慾望,就算没有成吉思汗,肯定也会有其他的英雄,带着漠北高原上涌动的潮水冲向南方的长城。
    所以李慢侯必须为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后的大变局考虑,他需要一个积极进取的强大的官僚集团。这个官僚集团,不能是只读圣贤书的书生,应该是能文能武的英才。
    李慢侯一直在摸索着,他办理的学校,很早就开始讲述兵法。李睿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他发现,跟他试图培养出的军事化官僚不同,李睿野心勃勃,却自诩儒将。这很可怕,不是儒将不能带兵大胜仗,而是李睿这样的人,依然摆脱不了歧视武将的文化。明明自己就是武将,却提不动刀,也不屑于上阵搏杀,认为那是莽夫干的事情,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才是真本事。
    重文轻武,文贵武贱,这种文化,是造成宋朝军事薄弱的深层原因。跟文化对抗,是一件很头大的事情,这是一个看不见的对手。
    李慢侯想来想去,发现除了让军人直接当官员之外,无法让官僚集团恢复狼性。
    李慢侯很清楚,随着社会稳定,汉人创造财富的能力会让他们很快生活安定富足,小富即安,失去进取心。他又不可能刻意制造艰苦的环境,比如商鞅变法的弱民政策。辽东二代一个个如狼似虎,不就是因为他们穷困吗。他们能成为维京海盗那样的劫掠民族,不就是因为不劫掠活不下去吗。
    想到这里,李慢侯不由的心惊,他突然意识到,相比内地,辽东实际上更加生机勃勃。或许将来要面对的对手,不仅来自草原,还可能来自辽东。跟草原不同的是,辽东这里的对手,是同为汉文明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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