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仲回到扬州的时候,发现他的两个老对手,田平、田夏兄弟已经将队伍拉了起来。
    这俩兄弟过去做过马卒,也打过不少仗,说是运气不好没立下战功,可牛仲觉得,这两兄弟八成是太滑头,肯定是没好好卖死力,不然马兵怎么可能捞不到战功?不像他牛仲,会骑马只是因为家里养过马,骑术一直都不如田家兄弟。
    李慢侯对牛仲不辞而别,瞒着赵叔近带来了一百来个西军官兵的行为很认可,不瞒着,可能就带不出来。另外两个跟着牛仲一起去的军官去了东阳和义乌,他们还要将放假的士兵都带回来。
    尤其让李慢侯高兴的是,牛仲带回来的士兵中,有五十多个会骑马的骑兵,他们就是参与叛乱的杭州龙骑指挥的兵。宋军打仗不行,名字倒是威风。杭州这里的军队,属于西军的就有决胜、万全、归远、龙骑四个指挥,由一个叫白均的西军将领统领。田均属于第三序列的归远军指挥,就是因为他被杀,引起他手下两个都头陈通、林永带头哗变,其他部队跟着闹事,控制了杭州城,杀了许多官民。
    此时带头人之一的林永也来了,这让李慢侯有些头大,留下他吧,他怕罩不住,万一这家伙以后再带头闹事,可怎么办。军队发不下饷就闹事,恐怕以后有的闹了。李慢侯现在都有些经济危机了,官府供应不及时,他承诺的军饷又高,靠自家的财力支撑,要跟国家的敌人开战,这几乎不可能?
    他要抗击侵略,就需要更多部队,招募更多部队,他是养不起的。
    多一百来个士兵倒是无所谓。
    跟林永沟通了一番,言谈中很容易判断出,这就是一个粗人。不是粗人,不可能为了长官被杀发动叛乱,脑子昏了一些,却很讲义气。于是李慢侯决定留下此人,因为他发现,西军被欠军饷是常态,叛乱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老大被文官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
    但林永带来的兄弟都要打散。李慢侯很聪明,林永的官职不变,还是一个都头,而且让他带一个完全的都。但是他带来的西军士兵,则全部打散,分到其他军队中充任小军官。这样林永也能接受,他那些老兄弟也都升官了。
    另外那些会骑马的士兵,就没办法打散了,全部交由牛仲带着,总共四十多人,却让李慢侯的手里终于拥有了一只像样的骑兵部队。
    可惜目前还是没有用武之地,李成叛乱算是被镇压了,李成逃到了山东腹地,主力部署在两淮的宋军打不到他,他也威胁不了两淮。淮西的丁进也被刘正彦带领的几千西军骑兵追的到处跑,不是打不过,只是追不上。
    整个两淮依然比较平静,除了越来越多的毛贼之外,没有大的动荡。
    这些小毛贼,大多数都是从河北流落的义兵甚至一些迫于无奈的难民。
    对付这些难民,是用不到强军的,李慢侯也不觉得自己的部队现在算强军,所以得知西北部楚州一带有流寇活跃后,他主动请缨去平乱。他不是要杀那些迫于无奈打家劫舍的难民队伍,他只是希望制止打家劫舍这种行为,不但是救助良民,也是救助这些难民,因为李曼会收编他们,将他们整编成抗敌的队伍,岳飞、韩世忠都是这么做的。
    李慢侯觉得,此时李纲将主力都部署在要地,根本无法全面防卫,打流寇不需要强军,却需要机动力量,恰好他现在有骑兵,又不是强军,正好适合这样的任务。
    可是请战的奏章送上去过了一个月才批下来,也不知道楚州的流寇还在不在?
    得到命令后,立刻出击。
    一共带了三百人,骡马八百,此次不乘船,全靠畜力。这样成本会更高,但机动力会更强。李慢侯需要学习流寇似的机动战法,要是形势发生最坏的转变,李纲也挡不住南下的金军,李慢侯要做好在江淮水网密集地区这种最有利地形下,跟金军作战的准备,面对金国大军,他想不出比游击战更好的策略。
    三百人虽然有骡马八百,却并不都是骑兵。骑兵太难训练,让一个没骑过马的士兵,学会骑马,并且能快速移动,没一年工夫下不来,让一个士兵学会在马上作战,李慢侯不知道要多久,因为他目前还没训练出来。
    他手下能骑着马快速跑起来的,就只有一百出头,其中四十多个还是牛仲从杭州忽悠来的西军龙骑,能骑马打仗的也就这四十来个人。
    马都是川马,那三千匹川马,在一个月内,先后落入了李慢侯的手里。可惜病死了两百多匹,还有三百多匹不合格的,也没宰了吃肉,而是留作驮马。也没让马贩赔钱,反倒跟马贩吴兴说,如果日后还来贩马,可以再来扬州找他。李慢侯觉得,能保留一条贩马的渠道,比损失一些金钱更划算,只要川马的贩卖渠道不断,不止他能收益,其他军队也能收益,也许就能间接帮到韩世忠、岳飞等人。
    为什么还有骡子,主要是因为川马能做战马,但不是好战马。驮着重甲兵跑不起来,倒是那些大青骡子,可以驮着重甲兵短程猛冲一下。因此挑了五十多匹大骡子,供这些西军骑兵使用。
    那些步兵怎么办?牵着马跑。李慢侯发现,教会浙东山民骑马太难,可是他们非常善于奔跑,轻装赶路很长时间不需要休息。因此决定让他们牵着马快速奔袭,马驮着他们的重甲和干粮,每人双马,一次极限奔袭可以超过百里。但奔袭一百里后,人马俱疲,根本无法战斗,甚至马会被累死,人反而比马更有耐力。
    扬州到楚州超过三百里,李慢侯计划用五天时间完成这段路程。现代军队,急行军一天可以行进一百多里(五六十公里),这时代的部队,即便李慢侯重金打造的山民部队也没那种耐力。可三成的水平,还是应该具备的。更何况不需要他们负重,辎重、铠甲都是马驮,他们轻装突进,至少也要有六十里的耐力,这只不过是现代军队正常行军的速度而已。李慢侯很重视部队的机动性,因为他要面对的是女真骑兵,他翻遍史书,发现要机动,还得是骑兵。三国时期,夏侯渊带兵可以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曹操带领精骑可以一日一夜行三百馀里,这些都是急行军情况下的记录,李慢侯认为至少也得达到三国时期的水平,否则很难跟巅峰时期的女真军队作战。因此这次出兵,其实也是一次实战训练。
    于是在古老的运河岸边,就出现了这样一幕,一群群轻装士兵,每人牵着至少两匹马、骡,快步行军。上千年的运河运作,遗留下了很好的道路。许多州县附近,都有青石板砌筑的道路,供纤夫拉纤使用。即便没有这种硬化路面的,各地官府也多次修整过,加上纤夫常年不断的踩踏,路基十分坚固。这给行军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从扬州到楚州这段路程,又几乎是笔直的沿着运河而上,这种情况下,其实不计代价的雇佣纤夫,反而更快,因为让纤夫轮换,可以日夜不息,速度达到一百里以上。就是不够灵活,无法脱离运河行动。
    第一天赶到邵伯镇,第二天到了高邮,沿途驻扎的时候,都必须跟当地官府沟通,向他们寻求物资援助,同时也打听消息。物资总能要到一些,但绝对不够。在邵伯镇完全自理,在高邮军得到了一点大米。第三日野营,第四日到了宝应,可即便李慢侯手里有朝廷调动剿匪的命令,宝应县也不肯供应给养。能不能得到地方官府支持,全屏运气和地方官心情,以及自己的人脉,如果李慢侯是文官,基本上就一定能要到。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武官,哪怕打着公主护军的旗号,文官依然看不起你,这是李慢侯已经多次感受到的职务歧视。
    第五天赶到楚州,山阳县县令倒是很客气,给了很多粮食。因为李慢侯是来帮助楚州剿匪的,楚州治所就在山阳县城,可以说就是帮山阳县解决地方上的匪乱。楚州通判贾敦诗还为他接风过,之后他暂时归此人节制,这算是他的临时上司。
    贾敦诗告诉李慢侯,流寇三天前出现过一次,试图劫掠北神镇,被他派兵出击赶跑了,这两天没有动向。李慢侯请求主动追击,上次他不敢追丁进,全军上下耻辱,这次有了战马,没有任何避战的道理。
    贾敦诗也同意,反正不是他拼命,打的好,他还能请功,打的不好也不会受罚。
    修整了一日,第三天大早出发。
    从北神镇渡过淮河,向北追踪。让牛仲带兵压后行军,李慢侯与林永骑马探路。亲自探路的目的,主要是跟林永学点本事。这林永是西军都头,有带一百人的经验,打过不少仗,打过西夏人,镇压过方腊起义。
    林永信心很足,他告诉李慢侯,打方腊这样的起义军,跟现在一样,找到他们比打败他们难。他很擅长追踪,很快就在河北一个村庄里找到了消息,有樵夫说昨日出门打柴,见过一群匪人。
    林永说,这些土寇,一定会绕开大道,但一定会靠近村庄。
    继续往北搜寻,野外扎营,清早追击。晌午,在金城镇以北五里外追上了一伙人马。
    相距五六百米,看到乌压压一群人,聚拢在一个土丘上,如果是平时,李慢侯甚至不会以为这是一群土匪,只会以为是路人,他们推着大量独轮车,男女都有,而且大多是女人,少数是男人,也没见拿着武器。可是林永笃定,这些都是土寇。
    李慢侯问他该不该杀过去,要怎么杀。他对屠戮妇孺,实在是不忍心。
    林永反而建议撤兵,理由是没看到青壮,怀疑这些老幼只是诱饵。他建议立刻撤退,汇合主力,调查清楚在做计议。他从这些老幼的数量判断出,土匪青壮人数不会少于五百。
    李慢侯从善如流。立刻调转马头,向金城镇方向撤退。结果反而在这里撞上了土匪青壮,倒不是他们在打埋伏,只是巧了,狭路相逢,给撞上了。
    远远看到这群人,人数众多,加上阵型散乱,看着气势惊人。林永却大笑说是草寇,根本不懂排兵布阵,竟然建议换骡冲阵。
    李慢侯十分犹豫,这群人呼啦啦一大片,看着排开了一里地。有的骑马,有的骑驴,更多的骑着骡子,不过他们的骡子跟李慢侯挑选的大青骡子还不一样,高矮胖瘦都有,显然他们并不挑拣。即便这些人是乌合之众,但人多势众,四十几个人去冲阵,不是找死?
    李慢侯正要反对,林永却下命令:“娃娃们。换马。杀贼了!”
    四十几个骑兵齐齐下马,爬上骡子。他们身披重甲,操纵着骡子缓缓向前骑行,队形越来越紧密,几乎腿挨着腿,肩并着肩。接着拍打骡马,慢慢加速,最后突然高叫着,嗷嗷冲向敌群中,手里挥舞着长矛、大刀之类的长武器,全都伸向前方。
    李慢侯脸色酱紫,他被忽略了!他是主将,可这些西军,在林永用陕西话吆喝了一声,竟然都抛下他这个主将杀敌去了。
    远远的一片麦田边,李慢侯一个人骑在一匹川马上,陪他的只有他的那头骡子,剩下四十几匹川马四散开来,各自跑到旁边的水田里啃食青苗。
    发愣的空儿,林永已经带人杀进了敌群之中,如羊入虎口,直接凿穿敌阵,而那呼啦啦一片的匪军直接被打蒙了,四散溃败,林永他们则阵型散开,挥舞大刀、长枪,来回冲杀,许多人倒在地上。
    战斗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一片土匪,跑的跑,死的死,林永他们则看着逃跑的敌人,并没有去追击,而是打骡慢慢回到李慢侯这里。
    李慢侯有些发愣,这就是打仗?
    林永看到李慢侯铁青的脸色,一步跃下骡子,跑过来跪在马前。
    “卑职未及请示,擅自出战,可是机不可失,请大人见谅。”
    李慢侯很生气,他想到了很多条阵斩大将的故事,刚才在他们杀完匪徒回来的时间,李慢侯想着一定要处罚林永。擅自出战,不可饶恕。而且这么彪,这跟姚仲平偷袭金军大营有什么区别?
    这种抗命的作风不能纵容,可是当机不可失那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李慢侯的一切怒气就消了。
    姚仲平劫营失败,该负责的是皇帝,皇帝是策划人,姚仲平只不过是执行人。姚仲平失败当然可惜,可是在几十万宋军中,也就只有这个人敢带着部队去主动出击,这种精神恐怕才是宋军最缺失的。
    李慢侯之所以恼怒,是因为对方未经请示,没把他放在眼里。看起来毫无纪律性,可是在这场战斗中,林永他们才是压上全部身家性命的那一方,是更专业的那一方,他们会为他们的行为负责,而不是李慢侯。
    这让他想到不久前他给两个公主讲的故事,好水川之战中,韩琦和任福的故事。韩琦是一个文官,在后方制定策略,要求任福完全执行,任福带着儿子一起战死,最后归罪于他没有完全执行后方文官的方案。即便如此,任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韩琦却只是贬官。文人编写的史书中,将任福贬低的一钱不值,而将韩琦的遭遇,看成是被愚蠢的任福牵连。可是任福死了啊,他为自己的决策付出了性命代价,假如他按照韩琦的指示作战,难道李元昊这样的天才对手就找不到机会伏击?恐怕李元昊更容易找到一个文官僵化指挥的空档!
    就在刚才那场战斗中,林永他们是任福一方,而李慢侯险些做了韩琦和为韩琦开脱的史官。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阴转晴,笑了起来。
    “不怪你。怪我没跟上你们,你们跑的太快了。”
    李慢侯立刻转变了立场,他的意思是,刚才他也该冲上去,是的,刚才是他错了。
    林永笑道:“大人。卑职请求换马追击!”
    “还要追击?”
    李慢侯惊疑,看着散落各处的毛驴、骡子,一地的财物,和落马而逃的土匪,这时候不应该打扫战场吗?
    林永道:“骡子劲大,就是不耐冲突。刚才要有好马,那些匪人逃不掉的。现在换马追击还来得及!”
    “那就追!”
    李慢侯道。
    林永立刻吆喝士兵换马,这次都不用保持队形,找到了大概方向,全都追了上去。李慢侯跟在最后,不是他害怕,而是他马术不行,跟不上这些人,没法跟他们保持一致。就吊在最后,拔出宝刀,伏在马上,紧紧跟随。
    很快就跑到了刚才战斗的地方,此时这里依然有一些被冲散,没逃走的土匪。有的是刚才的战斗中受伤逃不了,有的是坠马或者坠驴后两条腿逃不开,结果再次遭遇噩运。
    如秋风扫落叶,骑兵扫过之后,没有一个活人,李慢侯好容易捡了一个漏,一个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五十岁模样的老人,他的刀却没有挥下去。这怎么看都像一个本分的农民,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旁边一条惊了的毛驴,尥着蹶子。
    李慢侯没杀他,刀子从他头顶上方划过,继续追着林永他们去了。
    正在李慢侯心思复杂,为自己刚才没杀那个老者而矛盾,他是来剿匪的,看到了土匪,却不忍下手,这样对吗?可那是一个农民,杀了他,就对吗?这时候后面传来喊杀声,李慢侯马上回头,正看见那个老头被人一刀砍了脑袋。
    杀他的人,是一个重甲步兵,牛仲带着五十多个骑马步兵赶来了。这人不会骑马冲杀,他们是骑马赶路,然后下马杀人的。
    农民的死终结了李慢侯的思考,收了缰绳,牛仲已经到了他身边。
    李慢侯立刻命令:“追上去。策应林永他们。”
    牛仲领命,带着这些骑马步兵追了上去。
    此时的情景很明显了,甚至李慢侯已经看到身后一群牵着马飞奔的步兵,他们身上都穿着铠甲,在之前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李慢侯很快就等到了他们。
    “大人。刚才在金城镇碰到了这伙人,我们打了一阵。他们跑了,一直追过来。”
    李慢侯这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遭遇这些土匪,这些土匪可能是打算劫掠金城镇。结果先遭遇了牛仲带领的大队,没占到便宜,打算趁着速度逃跑,偏偏遇到了除外探路的李慢侯一行,在这里被冲散了。
    李慢侯现在可以跟着这些牵马步兵放心追击了。
    等到追上去的时候,林永、牛仲带的人已经远远跟那些土匪对峙上了。
    正是在刚才看到妇孺的那片土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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