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是黄河边一户渔家女。几个月前,李慢侯被囚禁在蔡京府,因为跟看守家丁发生了冲突,加上不适应囚徒的精神煎熬,一度病倒,生命垂危。下野在家的蔡京,试图利用将李慢侯打造成异兽进献给宋徽宗从而再次得到重用,因此想尽办法给李慢侯治病,皇宫里的御医束手无策,道士作法,和尚念经,全不管用,最后不知哪个神婆献计,效仿古代河伯娶媳妇典故,给李慢侯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巧合的是,两人成亲后李慢侯的身体真的渐渐康复。
    撇开这离奇的经历,李慢侯对金枝是有感情的,因为从李慢侯的感受出发,金枝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向他传递了善意的人,如果不是金枝,他恐怕早就不会信任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因此某种意义上,金枝确实是李慢侯的救赎者,至少是精神上的救赎者。
    所以李慢侯对金枝的感情,更多是建立在一种感恩的基础之上。
    感情起于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感情就有了羁绊。
    李慢侯一心想走,茂德帝姬说的很好,李慢侯来到此时,如同走进了一副清明上河图般的桃花源,可是走入陶渊明桃花源的那个武陵人不也走了出去嘛,能走,李慢侯没有任何理由不走,这种回归的执着,甚至是金枝跟他的感情都羁绊不住的。
    但对金枝的带有感恩的情感,让他无法走的那么潇洒,他临走前,为金枝考虑,做了安排,女人第一选择只能靠娘家,这是千古不破的道理,因此走前交代,让金枝想办法找一找娘家人。
    但是兵荒马乱的,谈何容易。更何况这个时代,汴梁城到黄河距离不短,至少也有两百多里远。别说金枝一个女子,就是李慢侯这个男人去都不方便。所以只能通过打探,李慢侯走之前已经找到了渠道,那就是跟来汴梁城卖鱼的鱼贩探听消息。只可惜还没打探清楚,李慢侯就感到时间紧迫,叮嘱金枝慢慢打探,他先一步敢去寻找归路了。
    李慢侯的归路没能找到,回到开封后,金枝这边却有了娘家的消息。
    不太准确的消息,去年那场战争造成的影响蔓延至今,汴梁城周边地区都受到波及,信息往来很不顺畅。即便距离汴梁几十里内尚且不同消息,更何况一二百里外的黄河边呢。
    好在作为一个百万人的首都,经济辐射影响极大,江南地区都能辐射到,更不用说一水相连的黄河水域。因此常有商贩往来于黄河与汴梁之间,所以李慢侯认为这是一条最便捷的消息通道。尤其是金兵刚走的时候,汴梁城各种物资紧缺,其他地方受到汴梁城高价的吸引,商人们潮水一般将货物运往汴梁城,几乎什么都能挣到钱。
    于是就又不少鱼贩将黄河沿岸的鲜鱼运送过来,只可惜这种贩运是不合时节的,以往黄河鱼贩运到汴梁,大多是在冬天,天寒地冻,鱼贩可以用专门的车辆运鱼,称之为鱼车,每每一斤鱼能卖到上百文钱。可在其他时节,鱼并不容易运输,加上汴梁沟通了许多水道,这些水道平时时节也能供应大量鲜鱼,所以平常时节,鱼贩们经营的,更多是附近的鱼,用浅抱桶装着,以柳叶穿起来,浸在清水中,沿街叫卖,极少有大鱼贩用车从更远的黄河运鱼。
    所以打听了几天,发现黄河边来的鱼贩越来越少后,李慢侯才放弃,但让金枝继续坚持探听。
    金枝心念娘家,于是每天都去鱼市打听,附近西水门外就是汴梁城三大鱼市之一,非常方便。但越是打听,就越是心焦,自家的消息没探听到,可周边一些情况让她感到不安。
    金兵的物资给养全靠抢掠,汴梁周边地区普遍遭受了劫掠,远到黄河边也不例外,甚至黄河北岸地区,都遭受了这种命运。商贩们似乎很乐意传播这种恐慌,金枝听到了太多整村男子被杀,女子被掳的惨剧。
    后来终于在鱼市上碰到了一个熟人,一个过去常去他们村里收鱼货的商贩,那商贩给金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商贩表示,金枝家的村子他去过,也被了兵,死了很多人。但金枝家的消息,商贩表示没注意过。
    金枝苦求商贩下次去的时候,专门去她家瞧瞧,到现在还未得到消息。
    一想到自己家人可能遭了劫难,金枝哭的极为伤心。
    金枝的哭泣,将李慢侯所有的慾望都浇灭了,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不断的安慰娇妻,终于金枝不哭了。
    外面张三汇报说财货都安顿好了,问是不是留他那些兄弟吃饭,李慢侯自然答应下来。
    金枝突然不哭了,对李慢侯留人吃饭的决定很不赞同,连连抱怨说物价太高,一升面比平时高了两倍,米更是三倍,各类肉食更是暴涨。
    这些情况李慢侯想象得到,战争刚刚过去几个月,市面如果立刻恢复如初,即便是现代社会都没这种恢复能力,更何况是北宋时期呢。但是李慢侯不认同金枝说的,不应该把自家那些粮食全都变现。
    金兵围城之时,李慢侯囤积了大量粮食。这些粮食也不是他买的,而是宋徽宗出逃那天,全城大乱,蔡京带着家人跟着一起跑了。李慢侯也因为这种混乱,才得以从蔡府逃出。逃出蔡府后,他并没有跟着难民出城,反而选择回到城里,并立刻笼络张三这些蔡家家丁,将蔡京家剩下的存粮全都搬到了张三家。
    蔡京有五个儿子,全都是朝廷官员,家眷众多,还有无数的杂役、仆人、家丁伺候,整个蔡府平时生活的人口不下千人,比红楼梦中的贾府都要大的多,光是厨房就有五六个,因此每日消耗的食物粮极大,储备的粮食绝不会比普通的粮铺少。蔡京仓惶出逃,粮食带走了一些,可连大量金玉都无法带走的情况下,蔡京不可能将这些不值钱的粮食全都带走,只带走了少量路上吃的饮食,很大一部分就遗留在了蔡府。
    李慢侯当时制止了在蔡府偷抢蔡家留下的绫罗绸缎这类值钱物品的张三等人,许诺让他们发财,成功游说他们将蔡府存粮全都搬进了家里。
    后来金兵围城,城里不久开始出现饥荒,粮价飙升到了天价,关键是有价无市,官府打击粮价,粮商惜售,大量粮食只在黑市交易。李慢侯就在那时候,将大量粮食在黑市上进行变现,他不要金银,而是换取了大量当时跌入谷底的房产。
    所以李慢侯绝不认为当时在高价变卖粮食,是一件错事。
    金枝的道理他不认同,可金枝的道理却让他有些感动。
    “张三他们那些腌臜破落户倒不打紧,官人可吃不了那些粗食。那些粮食都卖了,现在就是有钱都买不到。”
    蔡京是非常懂享乐的人,尤其喜好美食,作为权贵,他家的食材,许多是用钱都没处买的,比如皇帝吃的贡品,蔡京也能吃到,甚至很多贡品,都是通过蔡京的手,献给皇帝的。
    如今的开封,虽然市面开始逐渐恢复,最基础的粮食恢复的更快,但精粮十分短缺,想要买到,不但要钱,还得是权贵才行,或者只能去黑市花天价。
    “好了。去准备饭食吧。这些兄弟辛苦了一个月,风餐露宿的,给准备一些肉!”
    李慢侯忍不了唠叨,催促道。
    金枝一脸委屈和不满,却只能匆匆下去准备。
    李慢侯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掀开一面纱帘,走进卧室,躺到床上,迷糊了一小会儿就被叫起来。
    金枝端来了一晚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四张脸盘大小的胡饼。让人不由想到羊肉泡馍,但其实不是一回事,味道完全不同。
    李慢侯咽了口唾沫,不是馋的,而是没了胃口。他真不喜欢羊肉,尤其是这种近乎用清水煮的做法,许多天没吃肉了,如果用爆炒的做法,他也能接受那股膻味,可这种水煮,实在让他难以下口。金枝有句话说的对,李慢侯的嘴巴真的很刁,一个现代人来到宋代,很难不刁。
    一碗汤,半碗肉,李慢侯没多想,就着胡饼,吃着羊肉,汤就算了,味道比肉更重,捏着鼻子都受不了那个味道。
    金枝在一旁继续唠叨。
    李慢侯忍受着唠叨,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金枝刚才还大哭着,忧心家人的安危,竟然这么容易就走出了情绪。多难能否兴邦李慢侯不敢苟同,但多难一定能塑造一个人的性格,苦难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坚韧。
    想到这里,金枝的唠叨似乎变得不那么刺耳,相比起让她想起家人的遭遇,可能让她唠叨,更好一些。
    “妙常怎么了?”
    金枝的唠叨五花八门,不但缺乏逻辑性,而且天马行空,可以突然从市面物价转向一个毫无关系的话题上来,突然就说起了这家青楼的原主人。
    “真真笨死了!”
    提起妙常,金枝一脸嫌弃。
    “妙常还笨?”
    李慢侯不解。妙常叫做张妙常,听着像个女道士,实际跟道士没半毛钱关系,就是一青楼女子。是此间青楼的主人张翠翠,虽然没有李师师那么出名,但也是行内有数的角色,此间青楼以她为名,叫做翠楼。
    北宋的风尘产业十分繁盛,繁盛到让李慢侯这个现代人目瞪口呆的程度。宋代以前,这个行业以官营为主,比如唐代设立的教坊司,官府专门经营这样的产业,从业者来源很多都是犯罪的官员家眷女子,因此文化水平其实比普通百姓更高一些,这也是为什么古代许多文人雅士都喜欢逛青楼的原因,更多寻求的是精神上的共鸣,而不是生理上的需求。
    到了宋代,依然有官办的教坊,但私营的风尘产业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这种产业,只要政府不进行坚决打击,往往会疯狂滋长。北宋就出现了这种情况,私营的经营者称之为市妓,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分化出了许多专业门类。青楼算是高端产业,另外还有中低端,比如隐藏在各种小巷中的瓦肆勾栏,还有更加低端的,那就是在茶馆、酒楼里陪客的,连个固定的场所都没有。这些茶馆、酒楼中营业的,称之为茶妓、酒妓,可不是什么高档酒楼的公关,就是普通路边茶摊上,也会出现这类女子。
    另外分门别类的还有许多,军营中的营~,乃至大户人家里的家~等等。
    张翠翠就是其中一员,她出身教坊司,祖上当过官,家眷子女因获罪被罚入教坊司。张翠翠从小就生长在教坊司中,可是她颇有手段,中途竟然挣扎了出来。至于怎么做的,李慢侯不可能知道,那些故事已经随往事吹散。但张翠翠必然有她过人的手段,不但在官办的教坊司中学到了一身本领,还能积攒到一笔丰厚的资材,年纪轻轻给自己赎身,很不容易。
    跳出教坊司之后,张翠翠就办起了这家青楼,从官办行业跳入了私营产业。不但将青楼经营的颇有规模,除了自己揽客之外,先后培养起了好几个女儿。北宋的青楼大多都是这样模式,李师师的师师楼也不是李师师自己办的,而是她的养母开办,甚至师师这个名字,都是养母传下来的的。
    张妙常就是张翠翠的养女之一,而且是最小的那个,年方十二。本是山东人,那些年黄河变道频繁,山东遭灾严重,把好汉逼上梁山,让穷人卖儿卖女。张妙常就这样被卖到了北宋的青楼中,自小被张翠翠悉心培养,所谓名师出高徒,张妙常年纪不大就已经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样的人怎么能说笨?
    金枝自有道理:“怎么不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个火闹了个满屋子烟,险些给我呛死!”
    李慢侯无言以对,因为真的很有道理!
    李慢侯叹道:“那就别让她干了。她也是可怜人!”
    金枝点点头,由于自己也是被父母卖给蔡府的,两人同病相怜,金枝对张妙常一直很不错,也是她出主意留下张妙常的。
    去年金兵围城的时候,张妙常才不过十一岁,虽然很聪慧,精通很多门技艺,但这些技艺往往需要在一个高度专业分工的社会中才有用武之地,一旦社会稳定被破坏,她们其实是弱者。
    尤其是张妙常才十一岁,离开青楼简直就没有任何生存能力。
    当时金兵围城,榨取金钱,当时懦弱无能,不敢反击的北宋朝廷,第一时间就将屠刀伸向了青楼这个弱势行当,皇帝直接下诏,抄没汴梁所有青楼。当那些“勇敢”的禁军闯入翠楼,张翠翠不忍一声心血付之东流,与禁军多说了几句,试图收买禁军军官,结果竟被一刀杀死。
    张翠翠死后,树倒猢狲散,翠楼里的狎司、青皮一哄而散,下人、仆役趁机逃亡。而楼里的所有财物,只要是能拿走的,全都被禁军抄走。好在当时官府的目的是搜刮金银,对青楼的地产不感兴趣,房契落在了张妙常手里。
    风波过后,看着空无一人的青楼,以及养母未寒的尸骨,张妙常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逃之夭夭。但是楼里能拿走的东西,不是被禁军抄走,就是被其他人顺手牵羊,张妙常几乎连一件能变卖的东西都找不到,她要么卖自己,要么卖房子。
    当时开封粮价暴涨,金银一空,北宋朝廷几乎将所有金银都搜刮起来送到城外的金营,城里人谁家有金银不但不会富贵,反而可能招货,因此人人需要的粮食,间接还起到了通货的作用,跟铜钱一起,成为市面上流通的货币。
    张妙常变卖房契,要么选择制钱,要么选择粮食。当时李慢侯已经开始操作变卖粮食,套取有价值的地产,就这么碰上了在黑市上小心翼翼询价的张妙常。一番讨价还价,见女孩可怜,李慢侯出了一个不该有的高价,用五斗米买来了翠楼的房契。
    之后还让张三帮忙,用这五斗米,雇人将张妙常的养母张翠翠收敛,并在金兵撤走后,送出城外安葬。
    接收了翠楼的地产,一开始李慢侯也没让张妙常搬出去,因为那段时间的开封城中,带着一股末世的肃杀气息,李慢侯非常低调,一直蜗居在翠楼附近偏僻巷子里的张三家。金兵退兵后,李慢侯变卖地产,买了漕船后,才搬进了翠楼。
    这个时候,如何处理张妙常才成了问题。张三、李四兄弟,对漂亮的张妙常心怀不轨,跟李慢侯提了一个建议,逼迫张妙常为奴。这种主意,李慢侯怎么可能接受,告诉张三兄弟俩不要趁人之危,但两人根本不以为意,在他们看来,李慢侯用粮食在饥荒时候套取地产的手段,何尝不是趁人之危,色令智昏的两人还反驳了两句。
    不过他们最终还是听从了李慢侯的建议,没有继续动歪心思,也在李慢侯的要求下,开城后,极不情愿的将张翠翠的棺材拖到了城外埋掉。
    金枝觉得张妙常可怜,就请求李慢侯准许她留下来,李慢侯在听了张妙常的意思后,就许她留了下来,让她平时帮金枝干些活,抵偿伙食和住宿费用。不是李慢侯缺这点钱,他觉得这样可以让张妙常这个沦落风尘中的不幸女子获得尊严感,也让她建立通过正当的劳动谋生的观念,以免日后重走了她养母的老路。
    张妙常是金枝求情留下来的,出于某种施恩者心态,她反而对张妙常颇多照顾,让她帮着做一些简单的女红针黹,粗重杂活是不让她干的。可是今天留下吃饭的人实在太多,金枝没有准备,实在忙不开,因此才让张妙常帮着生火,结果险些点着了厨房。
    听李慢侯的话,金枝嘴角一撇:“留那么些人吃饭,你不心疼钱,倒心疼起她来。”
    李慢侯笑道:“哪会。我更心疼你。这样,我们怕是还要在开封住些日子,回头雇几个婆子,以后你也歇着!”
    作为宋代女子,金枝何曾听到这种情话一般的安慰,不由得酥了,轻轻点头,反倒腼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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