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第64回宝钗知道黛玉作了《五美吟》后,还未看诗,先教训黛玉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红次之,其余诗词之类,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和名誉。”宝钗在此还是以老大自居。
    并且需要说明,黛玉认同钗正黛次决不是偶然的。
    因为在宝玉挨打之前,黛玉还和宝钗争强斗胜,像是第32回她就感叹自己和宝玉既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
    显而易见,这大有有我无你的味道。
    而在两宴大观园之后,她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低头了。
    比如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中林黛玉被宝钗一番“看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的“开导”说得“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还有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她在与宝钗谈话中承认自己过去对宝钗看法不对,宝钗劝她不要看杂书是对的,往日竟是她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还说她长了十五岁,没有人像宝钗前日那样教导她,自己无依无靠,客寄贾府,一草一纸全和贾府小姐一样,被人多嫌,不如宝钗有母兄,有房地,一应大小事情不要贾府一文半个。
    这就说明她认识到自己无法与薛宝钗抗衡,她在宝钗的实力面前认输了。
    不仅如此,她还对宝玉说宝钗“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
    宝玉对她与宝钗的和解不理解,黛玉则心平气和地向宝玉讲了宝钗对她的许多“好处”。
    以及第56回宝钗管家,更使她感到形势已难扭转,要实现与宝玉的知己爱情,只有投入薛姨妈的怀抱。
    所以在第57回薛姨妈给她谋出路时她要认薛姨妈做干妈,后来也确实认了妈妈。
    作者在64回之后穿插了一个尤氏姊妹的故事,这个故事虽有其独立意义,但作为《红楼梦》这个艺术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则是预示林黛玉两种可能命运的不可行。
    尤二姐嫁给贾琏后,安分守己,和安于作次妻的林黛玉相似,但最后却为凤姐所不容,吞金而逝。
    黛玉作次妻若变成事实,虽然会受到宝玉的宠爱,根据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规律,决不会为薛宝钗所容。
    要知道薛宝钗表面温柔和平,实则嘴甜心冷,远比嘴辣心辣的凤姐更难提防。
    至于尤三姐的命运,则预示黛玉外嫁之不可能。
    柳湘莲怀疑三姐不贞而悔婚,黛玉自小与宝玉朝夕相处,如另觅知音,下场不会比尤三姐好,纵然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一样清白,也难免被人怀疑见弃。
    宝玉对黛玉与薛姨妈及贾母的作次妻的构想蒙在鼓里,但从他对芳官、藕官、春燕、莺儿、五儿、彩云、香菱、平儿等丫鬟姬妾的百般呵护看。
    如果钗正黛次的方案变为事实,必然扬次抑正,家反宅乱。这无异于提醒王夫人。
    不能让一个赵姨娘式的次妻林黛玉生活在宝玉宝钗身边,而只能让一个周姨娘式的粗粗笨笨的袭人把宝玉宝钗陪伴。
    抄检大观园是王夫人对钗正黛次的表态。
    同时晴雯因眉眼与黛玉长的像而触动了王夫人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人谓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
    王夫人提拔袭人是爱屋及乌,驱逐晴雯是恨屋及乌。
    她抄检大观园是杀鸡给猴看,她诬称晴雯“懒”、“一年四季病不离身”、“害女儿痨”,实际都是指桑骂槐,针对的是黛玉。
    因为黛玉说自己一年四季是药养着;袭人说她旧年好时作了个香袋,现在半年还没拿针线呢;至于害女儿痨,大观园里只有林黛玉。
    并且王夫人事后给贾母回禀的这些精心罗织的驱逐晴雯的罪名,目的是让贾母放弃钗正黛次的设想。
    抄检大观园后,薛宝钗建议王夫人省掉大观园这笔开支,表面上捍是为贾府节省开支,实际后果是在绝林黛玉的后路。
    因为此时的大观园只剩下宝玉黛玉,宝玉搬出大观园犹有住处,黛玉搬出大观园将无处安身。
    她连像妙玉一样带发修行的路也被堵死了。从这里我们也可看出薛宝钗当初顺从薛姨妈钗正黛次的构想是违心的,她在骨子里对林黛玉是排斥的。
    单纯幼稚的林黛玉却被她对自己的表面“好处”所迷惑,可悲可叹。
    而关于后40回的话,因为现在一般人都习惯于把曹雪芹的前80回《红楼梦》和高鹗补续的后40回《红楼梦》作为一个艺术整体来看待。
    当初高鹗补续《红楼梦》也是为了使表面上没有故事结尾的前80回变得有头有尾。
    而事实上后40回和前80回互相矛盾,难以构成一个艺术整体,尤其是在人物描写方面,后40回只有前80回人物之名,而无前80回人物之实。
    前80回《红楼梦》的主要人物是王夫人和贾宝玉。
    王夫人因其背景和性格的原因,似不如主要人物贾宝玉引人注目,所以很少人把她作为主要人物看待。
    其实,在女尊男卑的贾府,贾母和贾政对王夫人都有几分惧怕;王熙凤探春等人则更是唯王夫人之命是从。
    贾府下层人物的命运都掌握在王夫人手中;像贾宝玉婚配对象的选择和决定这种牵动贾府全局而又非常敏感的问题更是王夫人不容他人插手的大事。
    王夫人利用生母和贾府女皇的权力,根据自己和家庭的需要而不是根据当事人的需要,代替当事人强行择定婚配对象薛宝钗;贾宝玉则根据自己追求自由的生存目的,自主择定婚配对象林黛玉。
    没有权利就没有自由。这场选黛还是选钗的权利对抗权力的冲突,也是人的生存目的与生存条件之间冲突的表现。
    众所周知,生存条件本来是为生存目的服务的,王夫人却要宝玉放弃生存目的,屈从生存条件,这就是贾宝玉和王夫人作为两个主要人物发生冲突的意义所在。
    可是后40回却把王夫人和贾宝玉都变成了次要人物。在宝玉婚配问题上,开始是贾母主动提出让贾政给宝玉相看一个女孩子,既未提黛也未提钗。
    接着,贾母为治宝玉因失玉所致之病,为使将赴外任的贾政放心,让贾政王夫人向薛姨妈求娶宝钗,薛姨妈征求宝钗兄妹意见后表示同意,于是两下一拍即合,大功告成。
    王夫人和贾宝玉在娶钗问题上和其他一系列问题上完全处于被动状态。
    贾政在前80回只是个陪衬人物:他和贾宝玉的矛盾是维护还是亵渎封建家长尊严的矛盾(见王朝闻《论凤姐》)这一矛盾在宝玉挨打之后便中断了。
    贾政主宰不了贾府各种事态发展的方向和人物的命运,也不关心宝玉功名仕进,一切听任王夫人摆布;回到家中不是同清客相公下棋吃酒闲聊,就是与其母共度天伦之乐,抑或是会见无聊政客贾雨村。
    后来干脆“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
    但后40回却把贾政作为主要人物,大写贾政对宝玉“应试选举”、“习学八股”的重视,亲自送宝玉上学,叮咛教师严管宝玉,检查宝玉功课作文。
    对于家事也是样样关心,迎春的嫁人,宝玉的婚娶,水月庵的风月案,都亲自过问。
    高鹗还大写贾政的官场活动,写他想当清官而因上了部下李十儿的当却不自觉地成了贪官,最后被贬回京等等。
    贾政由前80回的闲人和庸人变成了忙人和能人,他的活动贯穿于整个后40回,他的德行为贾府赢得了功名和富贵,“兰桂齐芳,家道复初”。
    由于主要人物的改变,导致主线和主题的改变,使后40回成了《荡寇志》式的续书,和前80回已经没有内在的联系了。
    前80回是通过一系列矛盾冲突来表现人物的。
    除了王夫人和贾宝玉这一主要矛盾冲突外,还有背景性冲突(亲疏、嫡庶、主奴、贵族家庭与封建皇室、贵族和农民等矛盾冲突)。
    从属性冲突(宝玉与袭人、宝玉与宝钗、宝玉与黛玉、黛玉与宝钗、黛玉与王夫人等矛盾冲突),交叉性冲突(王熙凤、探春、李纨既与王夫人又与宝玉的矛盾冲突)。
    转化性冲突(贾母开始倾向于支持宝玉选择黛玉,后来又默认王夫人对宝钗的选择),这些矛盾冲突与主要矛盾冲突互相制约,互相影响,形成了一个有机的矛盾冲突网络。
    各种人物就像门捷列夫的化学元素周期表中的化学元素都有自己的位置一样,也在这个矛盾冲突网络上有自己的特定位置,并与其它人物发生关系,从而显示自己的性格和命运走向。
    而后40回《红楼梦》中这个有机的矛盾冲突网络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府这个被温情脉脉面纱所掩盖的“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语)的封建贵族大家庭,变得人人通情达理,和谐融洽。
    王夫人和贾宝玉好像从来就不存在选钗与选黛之争;前80回后期贾政与贾赦、邢夫人与王夫人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看不见了,贾赦经常去贾政房中请安议事叙寒温,邢王二夫人亲密无间地说笑话。
    宝黛之间没有矛盾,宝钗给黛玉寄知音书子,黛玉视宝钗为知己而写4首词曲回赠。
    王夫人和黛玉也没人什么矛盾,王夫人给黛玉送兰花,不同意瞒黛娶钗,怕黛玉知道后“倒不成了事了”,还和贾母去看望黛玉,为黛玉之死“撑不住哭了”。
    宝玉和宝钗不但没有什么矛盾,还认同了金玉姻缘,娶钗娶黛都无所谓,娶钗胜于娶黛,把对黛玉之爱略移于宝钗,与宝钗恩爱缠绵,惹得因夫妻关系不睦的凤姐眼红难过。
    过去从不把黛玉当回事的探春经常看望黛玉;如此等等。只有赵姨娘是众矢之的,作者也让她不明不白的一死了之。
    高鹗笔下的各种人物都成了离开自己在现实矛盾冲突网络中所处的特定位置而游移不定任凭作者驱使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性格完全被作者作了随意的扭曲的描写。
    后40回性格扭曲最大的人物是贾宝玉。前80回的贾宝玉是个外柔内刚的人,而后40回的贾宝玉却变成了一个外柔内也柔的人,就像一个没有主心骨的软面团。
    他因迎春嫁给孙绍祖竟然去潇湘馆林黛玉那里大哭起来,后来他又因探春远嫁而“哭倒在坑上”,这是对77回所写晴雯被逐后宝玉倒在床上哭了起来的拙劣的模仿。
    后40回的宝玉一会儿骂孙绍祖“没人心的东西”,一会儿骂贾芸“混帐”,前80回的贾宝玉又何曾以此语言骂人。
    而在第87回作者写他偷看惜春妙玉下棋时突然哈哈大笑,把两人唬了一跳,活像薛大傻。
    109回又写他背着宝钗调戏柳五儿,让人想起为李瓶儿守灵时与**如意儿勾搭的西门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77 回王夫人抄检怡红院时曾说柳五儿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
    后40回却写柳五儿进怡红院服侍贾宝玉,这不是活见鬼吗,元春归省时贾宝玉视有为无,心里挂念的是穷朋友秦锺。
    而85回却写宝玉为其父“报升郎中任”而贺喜;还有,为巧姐讲解《女儿经》、《烈女传》也非前80回的宝玉所愿为。
    高鹗把宝玉的功名仕进看得重于自主择偶的权利,贾政要他读书科考,他就以功名报答父母之恩,这与前80回那个视劝他读书仕进之人为“国贼禄蠹”,把维护和坚持自主择偶权利看得高于功名仕进的宝玉风马牛不相及。
    总之,后40回的作者把一个有灵性的宝玉写成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宝玉。
    把一个有雅情雅趣的宝玉写成了一个粗俗鄙陋的宝玉。
    把一个痴心不改自己的自由选择坚持自己自主权利(他没有像柳湘莲向尤三姐讨回祖传鸳鸯宝剑以示悔婚一样讨回送给黛玉的两块定情旧帕,对黛玉他从未言弃)的宝玉,写成了一个放弃人生追求、随事俯抑、昏昏噩噩、没肝没肺的傻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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