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青丝绕臂,一席枕畔留香。
    守序自失一笑,睡过了。衣物均已折叠摆放在侧,佩剑与皮靴甚至还仔细擦拭过一遍。
    穿戴整齐,匆匆洗漱完毕。守序走出长轩,昨夜饮宴的痕迹已消失不见,整个院中又恢复了原本的清静整洁。
    轩主备好早餐。几碟酱菜,蒸熟的杂粮和时鲜水果,不见荤腥,一位俏生生的美婢侍候在侧。
    没有繁复的花样,却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沏上一杯清茶,轩主李雪衣款款而入。衣饰淡雅朴素,正如其字。
    “我的朋友都去哪了?”
    挥手示意侍婢退下,李雪衣道,“梁先生已离开,临走留下一张便条,托我交予先生。”
    守序接过一看,只有五个字,“福山,泗礁山。”
    李雪衣微抬臻首,“冷先生就在外间,要不要我唤他进来?”
    守序恩了一声。
    李雪衣迈步欲走,却又回头,语带埋怨地道:“贵仆于亭中拄刀端坐一夜,我妹妹只好相陪,也是一宿未睡。”
    出勇?守序微叹,“雪衣轩主,那不是仆人,是我的士兵。”
    仆人与士兵,李雪衣有些懵懂,这有区别吗?自古当兵都是贱役。李雪衣不知客人来历,她把疑惑藏在心底。
    冷应进来时,脚步略摇晃。
    守序放下茶杯,有点想笑,“公定昨晚的战况很激烈吗。”
    冷应赧然一笑,拱手道:“国主,和梁家的生意谈定了。一共300担生丝,每担140两白银,共42000两。”
    在东亚海面,这手笔很大了。
    “安平、热兰遮和长崎的生丝现在卖到多少钱了?”
    “郑家在安平的收购价也是140两,热兰遮是160两,长崎则是260两至270两之间。”
    同样的价格,梁家把生丝卖给守序,节约了很大一笔运费,也免除了海上的风险。
    日本航线利润很高,由于中国战争的影响,出口货物急剧减少,导致郑家与荷兰人的竞争愈发激烈。荷兰人几次派出战船拦截台湾海峡的郑藩船队,郑藩则通过他们在日本的关系警告荷兰人。两家频繁摩擦走火,导致中国其他商人现在要去日本风险很大。江浙商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只能接受郑藩的收购价。他们没有条件直接联系热兰遮,郑藩的战船肯定堵着浙江通往福建的海路。
    守序盘算了一下成本,全部卖给荷兰人,每担生丝大概能赚取15两,接近5000两白银。不算多,但风险很小。
    “你马上雇船,今日便去崇明,然后尽快赶去泗礁山办妥这件事。”
    “是,大人。”
    “用战舰把生丝运回台湾,跟荷兰人说,不用银子付账,我们要粮食。”
    台南不会拿出接近5000石储备粮用来交易,荷兰人同样也要想办法筹措。
    冷应讶异道:“国主,只用来换粮食,我们可有些亏啊。”
    “小亏一点不管了,你抓紧办,我们可能会有急用。”
    冷应一凛,拱手唯唯而退。
    守序坐着休息了一会,挂起佩剑走出长轩。
    眼前一片翠绿,侍婢们正在洗桐拭竹,整理院中的花草。昨夜梁萧白说李雪衣性嗜洁,看来不假。
    李雪衣一席素颜,独坐亭中,抚弄琴弦,见守序出来也未移步。
    琴,华夏古乐的神器。
    既然是神器,那一般人肯定是弹不好的,一般人也欣赏不了。琴,在明朝早已是传说。
    见守序笑得奇怪,李雪衣随口问道,“先生也懂琴?”
    “不懂不懂,”守序忙道:“我粗人一个,哪里会懂琴。”
    李雪衣轻轻点头,这才符合昨夜守序给她们留下的印象。
    “梁先生已包下我这先生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湘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的不耐已无法遮掩。与多数秦淮名姬一样,她更偏好接待文人士子。
    琴与兰花都是给士子们预备的,让守序这等粗人住进来,实非她的本心。梁家的权势是李雪衣和假母无法拒绝的。李雪衣心下已做好打算,即便勉同枕席,也绝不与之相合,连妆都不想画。
    守序见李雪衣独自调试琴弦,便走开在院中四下参观。林出勇在亭中守了一夜,守序打算等他休息好再离开,没想着在这里住多久。
    长廊中挂着很多文人字画,守序在其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吴梅村、杨龙友、孙临、候朝宗、方以智等等。守序品味了一阵,名士的文采自然都是极好的。角落里,也挂有轩主本人的作品,守序笑了笑。
    林出勇睡醒,守序正想与主人道别,假母却递了一张名帖进来。
    打开一看,“侍生孙克咸拜。”
    孙临约守序晚上就在这里小聚一下。
    看来今天走不掉了。
    守序收下名帖,问假母,“昨夜陪我的姑娘去哪里了?”
    “先生问的是宋亚蓝姑娘?她不是我院中的人,梁先生昨夜请他来作陪的。”
    “那今晚还让她来吧。”守序对李湘真没有兴趣,再换人又嫌麻烦。
    “哎呀,先生,这可难办了。”假母小心看着守序,“亚蓝她今早是哭着走的,临走时还说要闭门谢客。”
    守序哑口无言。
    名姬行首在曲中确实有一些特权,在一定范围内,可以自行选择客人。李湘真就是如此,除了惹不起的豪绅权贵,她平时只接待二三知己,而且只有接待知己时才会真情流露。
    见守序脸色难看,假母的眼珠转了转,“除非先生让孙大人出面相邀,事情或可有转机。”
    孙临?他官不大啊。
    “哎呀,先生有所不知。孙大人在曲中是有名的情种。他最早喜欢一位叫王月的珠市姑娘,奈何被势家所夺。那势家官人带着王月去淮西上任,却被献贼砍了头,阖家死难,王月也没能幸免。此事让孙大人消沉了很久,直到他遇上了葛蕊芳……”
    守序这会也无事,就听这假母说起孙临的八卦。他感兴趣的是八卦中的另外一个人,桐城方以智。孙临的大舅子,复社四公子之首。世人以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襄四人并称,这其实没什么道理。当其他三人还在醉情于秦淮映月时,方以智早早中了进士,点了庶吉士,进入明朝文官升职的通衢大道。
    方以智在京城任官,经受住了李闯的拷略,伤口见骨也没有降顺,更没有降虏。趁着李闯山海关大败,他逃出京城一路辗转回到南京,简直是传奇般的故事。因为政见不合,马士英没有起用他,但在民间,方以智的呼声很高。
    守序转身,大步走到李雪衣面前,“帮我写封回帖。”
    “耶?”李雪衣只当遇到个文盲,脸上遮不住的厌烦之色。
    “陈守序拜。”无前缀自称。
    李雪衣撇了撇嘴,她自是知道杨廷和的故事。可杨廷和那是二朝首辅,他随便自称什么都不会有人说不是。而正常情况下,名帖要么自称侍生,用于平辈;要么晚生,用于长辈;门生则是师徒。李雪衣只当守序文盲不懂文化,耐着性子提笔写了下去。
    守序的意思有两个,一是请方以智。
    李雪衣小嘴张成了一个“哦”字。方以智年轻时与孙临一起浪迹秦淮,那时李雪衣年纪还小,只是有所耳闻。自从考中进士后,方以智就没再进过南曲,从北京回来后更是性情大变,听人说当年那个秦淮浪子已浑然不见。
    故事都变成了传说。方以智是李雪衣喜欢接待的那类客人,复社旗帜人物吗。难道,眼前这个大文盲真能请动他?
    二,搞定宋惠湘。
    又来了,李雪衣有些愤懑,姐妹昨晚的遭遇让她心下不平。
    几笔写完。守序把回帖交给假母,“请转告孙克咸,我在这里等他。”
    ……
    今天是连晚饭一并在这里解决了。
    秦淮各院,都带三餐,甚至餐饮的好坏,也是各院的招牌之一。
    依然是几榻分餐。有孙临出面,宋惠湘纵有不愿,也还是来了,仍然是坐在守序身边。
    孙临自然是带着葛蕊芳,方以智没选人,李雪衣主动陪了过去。
    怕触及方以智伤心事,孙临绝口不谈战事,只聊些秦淮风月。
    守序打量了葛蕊芳几眼,面色微黄,眉如远山。谈不上漂亮,却有股有别于一般女子的气质。
    李雪衣见守序盯着别人的女人看,心下暗道,无礼之徒。
    宋惠湘轻启双唇,“蕊芳姐姐原是将家女,父亲犯了事才沦落风尘。”
    这好像是守序第一次听宋惠湘讲话,声音还蛮好听。
    孙临是李雪衣寥寥知己之一,守序明显能感到她比昨晚更热情。欢情自接,人劝一觞,连守序也敬了。为了调节气氛,李雪衣主动站出带觥录,就是喝酒的游戏。明朝喝酒的游戏,守序完全不会,一败涂地。不过他酒到杯干,输了就喝。
    三四人一起喝酒,气氛往往最融洽,有美女作陪就更佳了。几人笑到一团,就连一直很严肃的方以智,后面脸上也浮现出笑容。
    李雪衣喝到尽兴,吩咐婢女把琴拿进来,“我给你们弹奏一曲吧。”
    守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今晚躲不过去了啊。与两个文人喝酒,跟昨天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士子们眼中,琴为大雅之尊。琵琶二胡多为淫词俗曲,虽然大家也爱听,但逼格比琴差多了。
    宋惠湘盈盈站起,取出一柄洞萧,朝方以智敛衽一礼,“久闻密之先生善萧,玉蓝可否请密之先生与我姐合奏一曲?”
    守序暗暗给她点了个赞。都说艺术成就于评论,但这会也不是开演唱会,哥几个玩开心最好。
    在李雪衣期盼的眼神中,方以智接过竹萧,轻抚良久。
    “好!”守序带头给他鼓掌。
    方以智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李雪衣起了个调,方以智很快便接上。
    宋惠湘这是很聪明的做法。琴虽然格调极高,但曲高所以和寡。没有标准化的乐谱,没有普及的技巧传承,全靠个人领悟。
    几千年来,中国赋予了琴远远超脱乐器的要素。其实没几个能明白琴音的内涵,所以,有了琴以悦己,悦心的说法。心境,这已经上升到了哲学和文化的高度。
    守序忍不住念出刘长卿的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宋惠湘以手掩唇,一脸的惊讶之色。守序一笑,牵起她的手,只是略有挣扎,便任由施为了。
    琴的音域宽,音色朴素,但琴音却不连续,一个音一个音向后推进,全靠余韵。除非真是传说中的伯牙子期,否则欣赏起来真的很难。
    琴难,女人奏琴更难。弹琴需有力,男人都弹不好,何况女人。所以宋惠湘请方以智以萧合奏,萧可以发出持续音,填补了琴音中的空白,让乐曲向后连续推进,更利于欣赏。
    一曲奏罢,守序抬起酒爵,“为二位贺。”
    方以智能略解愁绪,孙临是最高兴的。为了开解方以智,孙临试过很多办法,可都没效果。今天还是以江防大计,守序的战船很重要,才把方以智请动。
    李雪衣笑嘻嘻地道,“请我亚蓝妹妹也来弹奏一曲吧,她的筝是曲中一绝。”
    几个婢女把筝抬进轩中。琴小,一人可抱,筝大,得数人抬起。
    宋惠湘向众人轻轻施礼。束起发梢,指尖戴起玳瑁甲片。
    以华丽的磨弦开始,筝音起,似战乐。弹筝的人气质瞬间变了,似水的眼神中带上了锐利。守序全程看脸,一颦一笑一甩头中,惠湘英气勃勃。
    琴悦己,琴格调高。古人说一洗筝笛耳,琴是殿堂级的雅乐,秦淮名姬中最高端的那几位都是以琴会友。
    筝的标签是秦楼楚馆,是悦人。士大夫们虽然很爱听,大部分却羞于与下九流为伍。
    但筝比琵琶二胡还是强点,略带一些文化属性。
    琴音低沉,筝音高亢激昂。守序更爱筝音,他有些醉了,白居易的诗脱口而出。
    楚匠饶巧思,秦筝多好音。
    如能惠一面,何啻直双金。
    玉柱调须品,朱弦染要深。
    会教魔女弄,不动是禅心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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