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锡彤听罢这话问道:“依仁兄之意我等如今当如何是好……”
    此番只听傅世纶压低嗓音说道:“此外,兄不是不知当初兵败被俘的张丕烈等人,于扬州被处以极刑,且亲眷亦未能获免……在下是想此番我等既谋不到个前程,亦寻不到出路,不若就此投靠了朝廷,既可保亲眷无碍,亦可令自身免此噩运,兄以为如何?”
    黄锡彤闻言亦有所动,然念及一事又迟疑道:“然马公对我等恩重如山,临行之前亦将财产分于我等,令我如何能就此忘恩负义,为己活命而出卖于他?”
    傅世纶对曰:“如今性命已是朝不保夕,那等财产不过是身外之物,无甚紧要。倘若命皆不保,便是有那财产亦无福消受。今日在下言尽于此,便是为劝君回头是岸,莫要执迷不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若非马公今日已是走投无路,在下亦不欲出此下策。到底我等之命不该由马公掌握,乃应我等自己抉择去路与死生,兄道是如何?”
    那黄锡彤听罢已是无不认同,随即问道:“仁兄所言甚是,如此仁兄道是如何?”
    傅世纶忙道:“官兵如今已于牛首山下扎营,只待明日天明上山搜寻我等。此番可趁着马公并其余众人正沉睡之际,偷偷下山投靠官兵,趁马公未离此处之时引官兵上山,我等正可凭此将功赎罪。”傅世纶说罢顿了顿又道,“依在下想来不若此番便由在下亲自走上一遭,前往山下寻那王师大营,将此事报告五王爷。而兄则留守于此,替在下等牵制住马公。待事成之后,在下定将兄之事原本告知与王爷,绝不令兄之功劳湮没了。”
    黄锡彤为傅世纶一番巧言说得心下大动,欢欣鼓舞,频频点头应承。之后二人商议一番细节,又再度约定一回,那傅世纶便悄声携了武器,飞奔下山去了。这边黄锡彤则因心怀鬼胎而心不能平静,再度翻身上榻,欲强自安睡,然思绪纷繁,却又难以静心入眠。正佯装熟睡之际,忽觉身侧一人暗推自己身子,那黄锡彤骇得浑身一颤,忙不迭坐起身来,只见推搡自己之人正是马文梦,骇得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地问道:“主、主公,此、此时有何贵干?”
    马文梦未觉有异,只答道:“睡至半夜却失了睡意,遂前往尔等房中探视一回。世纶可是睡在你之侧?”
    黄锡彤答:“正、正是。”
    马文梦则道:“如此为何榻上不见其人影,可知他现下往何处去了?”
    黄锡彤道:“弟之前一直熟睡,并不知傅兄去向,设或外出如厕方便去了吧。”
    马文梦闻罢对曰:“既如此,我们且在此候他片晌,如今我们人马不多,需得齐心方是,若见他无事方罢。”
    那黄锡彤听罢马文梦之言心下生出几许不自在,他自是知晓傅世纶去向,正是为了卖主求荣,然此番马文梦尚且不晓,却仍忧心傅世纶安危,念及于此,黄锡彤不禁生出许多愧疚悔恨。然见马文梦此番只顾坐着不动,又生怕自己心事为马文梦知晓,遂便也格外忐忑难安。
    此番他二人候了半晌,那傅世纶自是不会出现。至此马文梦方心下生疑,暗忖这般时候,山下又皆是官兵人马,他能前往何处?若说他胆小怕事欲撇下自己一行人等独自逃命,然他不会不知较了他一人逃命不若他十人一道,尚能相互有个照应;如此想来,他既非是为一人逃命,余下的可能便惟剩……念及于此那马文梦登时敛下面上神色,对黄锡彤肃然斥问道:“锡彤,可知傅世纶到底去了何处?”
    黄锡彤见马文梦瞠目怒斥,惮其威严,心下辗转踟蹰,经历几许挣扎,口中支吾着,总算喃喃开口说道:“属下之前起身小解,便见傅世纶已不在身边,属下随即起身外出找寻,便见他偷偷摸摸下山去了……之前属下亦不敢肯定他下山所为何事,遂亦不知当讲不当讲……”
    马文梦闻言大惊,当即立起身怒而斥道:“你好生糊涂懵懂!为何发现之初未曾将此事告知与我!险些误了我等!傅世纶此时下山,定是向山下官兵告密,此人是欲出卖我等!”
    随后马文梦忙不迭召集屋内其余随从,将傅世纶之事大致说了一番:“……如今我等计划已为傅世纶知晓,此处已不安全,想必未过多久傅世纶便会带领官兵上山前来此处搜捕,我等需即刻离开此处。”
    其余马文信等人闻言皆是大感意外,然亦是义愤填膺,只道是未想那傅世纶竟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之人。马文梦又将农户唤起来,告知他他们一行人即将离开,询问牛首山可有能避开山下大路而不为人知掩人耳目的小路之类的。那农户亦不怀疑马文梦等人身份,忙答:“有的有的,有一条小道生在悬崖边上,需紧挨着崖壁通过,只有村中少数人知晓。若是从那里下山,便能到达山下江宁镇了。”
    马文信闻言遂道:“如此说来,不若就此更改计划,化装成百姓模样混入江宁镇中藏匿。”
    马文梦颔首认同,随即向这农户买了几套他的衣服,一行人忙不迭就此乔装打扮。随后又虑及此番逃命要紧,王正玺无疑已形同累赘,马文梦即命马文忠将王正玺杀死灭口,再将尸首扔进悬崖下,以免其泄露行迹。那农户见状骇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马文梦又取了一个金镯子递与那农户说道:“此番你若代为保守秘密,且带领我等安全下山,此镯子便归你所有。”
    那农户战战兢兢将镯子收了,望着马文忠手里那滴血的钢刀哪敢不从,只得跌跌撞撞地在前引路,将这一干要命的财神爷请下山去。却说那农户将马文梦等人送过悬崖,便指着下山的一条小路曰此处仅此一路,沿路下山,便可到达江宁镇了。马文梦等人依言去了,农户方返回家中。未料途中竟邂逅一本村相识的猎户,夜幕朦胧之中农户因之前之事尚且胆战心惊、心不在焉,只亟亟地往家里赶,便也未曾见到那猎户。猎户见农户正是从后山的小径而来,心下疑惑,不知农户这般天不见亮的前往那素昔无人问津的悬崖小径之上所为何事。又见农户神色慌张,行迹匆忙,遂心下生疑,待天明之后便往了农户家中探望。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九)
    ?  当日天刚破晓,那猎户便踏露前往农户家中,彼时夜幕未退,只见农户大屋之中尚且亮着一盏油灯。猎户见状心下生疑,只道是这农户为人向来克啬,平日里抠抠索索,连根点灯的灯芯俱是省了又省,生怕费得多了,何尝如今日这般于天将亮之时仍燃着油灯。遂忙出其不意地掀开农户家的大门,只见那农户闻见声响便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两只镯子往了怀里一塞。
    那猎户见罢忙步至农户跟前问道:“将什么东西塞进怀里,取出来给兄弟我看看。”
    农户只拿身子背对猎户搪塞道:“没、没什么,你眼花看错了。”
    那猎户嗤之以鼻:“大爷我连那跑的跳的毛兔皆不曾看走眼的,能百发百中,还能瞧不清你小子搞的鬼?你莫要跟我扯淡,将那藏着的镯子拿与我瞧瞧。”
    那农户见糊弄不过,只得不情不愿地将镯子掏了出来,递与猎户看视。那猎户里外打量着手中颇具分量的两只纯金手镯,每只均有小指来宽,不禁眼放绿光,拽在手里便不欲归还与农户,一迭声儿地问道:“老天爷啊,你往日里可是连那银镯子都没见过的人,如今怎的竟有这金镯子,你往何处发的这等横财?!”
    此番农户只忙不迭将镯子从猎户手中夺回,口中搪塞曰是他人送的,却断不肯再行细说是何人送的。那猎户听罢自是不肯相信,只一味逼问,农户亦一味搪塞。正待他二人相持不下之时,便闻见屋外忽地人声鼎沸,脚步纷杂,随即便传来急促粗鲁的叩门声。
    农户听罢骇得魂飞魄散,只道是自己所系良民,从来安分老实,垂首做人,如何不过区区两日,便撞上这两起凶神恶煞之人。见那猎户向自己挤眉弄眼示意许久,方鼓起勇气前往应门,只见门外正立着之前跟随马文梦一道前来寄宿的傅世纶,在傅世纶身后,尚还立着一大官打扮之人。
    那农户随即心惊胆寒地询问傅世纶道:“大、大爷,这是、这是出了甚事?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傅世纶对身后站立地大官讪笑着示意:“于将军,正是此处。”
    那大官正是于荫霖,闻罢傅世纶之言抬首往了农户屋内扫视一眼,问道:“你确信首逆一干人曾于此处停留?若是所言非实,当以谎报军情之罪论处。”
    傅世纶忙不迭保证:“在下所言千真万确,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是将军不信,大可询问此屋主人。”傅世纶言毕随即摆出一副和蔼可亲之状诱哄农户说道:“你且将你知晓之事告知将军,若是能协助我等擒获马文梦,自是重重有赏。”
    那农户只是下意识回答:“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
    此番于荫霖已是按捺不住,好不容易有了首逆的线索,若是能由自己这一队擒获首逆,当是头功一件,他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了,心急火燎地推开身前傅世纶,一步上前跨至农户跟前厉声问道:“那马贼乃是朝廷钦犯,作乱首逆,还不将你所知之事悉数招来,否则当以包庇贼逆之罪论处!快说!首逆一干人等现下往何处去了?”
    农户已为于荫霖淫威骇得浑身乱颤,口中结结巴巴地说道:“往、往后山小径……去了……”
    于荫霖闻罢忙不迭追问:“后山小径是何处,还不快快领了我们前往!”
    此番不及农户回答,一旁的猎户便亟亟上前对于荫霖自荐道,欲趁机讨些奖赏:“大人,小的知道后山那条小径,小的可领了大人等前往。”
    于荫霖闻言转向猎户说道:“此言当真?”
    猎户忙道:“您老一句话小的我便人头落地,又如何胆敢欺瞒了军爷……”这猎户为取信于于荫霖,将农户之事亦一并抖落出来,“这农户本是这牛首山上的赤贫户,素昔兜里搜不出几粒碎银子,今日忽地不知在哪里发了一笔横财,身上竟揣了两个拇指粗细的金镯子,若不是从那贼人手中得的赏赐,又是从何处来的?”
    一旁农户闻言正待拿话掩饰支吾,却见于荫霖叱道:“你可是从那贼逆手中得了好处,方替人掩饰?”
    农户还欲狡辩:“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荫霖哪管他争辩,挥手命士卒搜身,从其衣襟内果真搜出那两只镯子,此番不言自明,罪证坐实,包庇首逆,于荫霖即刻命人将农户捆了,将那两只镯子亦一并没收,押回军营问罪。
    此番于荫霖自是信了傅世纶并了猎户之言,遣了一传令兵将此间之事悉数禀告与城中五皇子知晓,并道自己定将首逆擒获。随后自是亲率一路人马携了傅世纶一道随了那猎户往了后山悬崖小径追缉马文梦。又另遣一队人马饶往山下,于马文梦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前后夹击,将其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那马文梦一干人等踏夜奔逃,在那半山腰上借着晨曦的薄光已然目见山脚下的江宁镇,所剩几人皆是欢欣鼓舞,正待整齐着装,待清晨城门大开之后混迹于进城百姓之中进城。不料此番刚步至江宁镇北城门前,却见此处已设立关卡,城门处的官兵严查每一名进城之人,搜身之后需道明姓名户籍身份与进城理由,方可准入城中。马文梦等人见状只得于城门附近停下商议对策,只道是盘查如此严密,恐怕很难混入其间。半晌过后,尚未寻思出一二对策,便见从山下行来一队人马,并非城中官差衙吏,正是王师打扮。那领头之人向城外关卡处的差吏吩咐一阵,随后便分头驻扎在牛首山下各个路口,盘查上下山之人。众人见状心下一紧,皆知这队人马正是冲着自己而来,只怕是因了之前傅世纶出卖他们的行迹之故,官兵已知晓他们藏匿于牛首山上,方下令封山。此番马文梦等人下山已是不可,遂只得往了来路返回,只道是来路毕竟人迹稀少,尚可返回藏匿于山中。未想回头未行多远,便见一村民打扮之人并了那傅世纶正引着一队官兵从悬崖小径处追上前来。再度转身欲向山下逃去,却见山下的官兵亦已包围上山。不过片晌,周遭已围拢数百命官兵,将他几人团团包围。
    此番马文梦等人见状,自是知晓此番是虎落平阳、寡不敌众,那黄锡彤因之前便与傅世纶有约,遂忙不迭对那傅世纶高喊:“傅兄,莫忘你我当时之约!”
    那傅世纶闻言亦是颔首以示知晓,转身向为首的于荫霖言明。一旁闻罢黄锡彤之言的马文梦恍悟这黄锡彤原来早已与傅世纶沆瀣一气,背叛自己,登时怒上心头,气不打一处来,从身上抽出长剑,手起剑落,登时便将立于自己身后的黄锡彤斩杀。随后取出丝帕将刃上血迹抹了,掷于地面,一面恨声说道:“我马某扪心自问待尔等不薄,不料尔等竟是忘恩负义、卖主求荣之徒!”言罢手持长剑直指那躲闪在于荫霖身后神色慌张的傅世纶接着道,“此番我马某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亦要亲手将尔等叛徒奸人斩杀!”说着挥剑直杀过来。于荫霖从旁见状,将手一挥,周遭士卒一拥而上,刀刀均架于马文梦脖颈之上,马文梦无法,只得停步,弃下手中之剑。于荫霖命人将马文梦几人拿绳子缚了,随即遣人飞马报知五皇子,只道是此乃擒获首逆的头功,此番便由他于荫霖拿下了,随后亲自将马文梦几人押往江宁受审。一路之上,马文梦仍是骂声不绝,将那傅世纶骂得狗血喷头、面无人色,押送的官兵只得将马文梦嘴里塞了土块石头方才堵住其口。
    擒获马文梦的次日,五皇子便于江宁总督府的大堂之中庭审马文梦。此番只见五皇子端坐大堂之上,未着甲胄,惟着亲王常服,面上观来是年纪轻轻、相貌堂堂,文质彬彬、不怒自威,难以想象此人正是统领大军一手将马文梦所建之江南政权摧毁殆尽之人,乃传闻之中智勇双全、身手过人的“本朝第一高手”,便连那十面埋伏阵亦擒之不下。马文梦正如此暗忖,便为身侧士卒呵斥跪下拜见堂上五王爷。与此同时座上五皇子亦在打量这马文梦,只觉这首逆生得魁梧壮实、仪容伟悍,面宽口阔、面色黝黑,心下思量这等人如何在江淮地区兴风作浪,竟有那本事令十数万反民贼众追随,且其中不乏朱学笃那般颇具智识之人。只见马文梦虽反剪双手,然仍挺直了身子不肯下跪,一旁一左一右两名士卒使力仍是按捺不下。正立于五皇子一旁的稌永见状亲自步至马文梦跟前,使力狠踹了马文梦腿骨两脚,几近将马文梦的腿骨踢断,马文梦难以站立,方才跪了。
    期间五皇子倒也极少开口,惟令帐下文官幕僚审讯那马文梦,此番只见那马文梦桀骜不驯,惟道自己乃是时运不济,误遭奸人算计,方落入官兵手中,否则又如何会有今日。称自己谋反乃是替天行道,举大义之旗,谋庶民之生存。反倒将五皇子帐下文官驳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惟五皇子待那马文梦将自己的大义陈述毕,方缓缓开口,未言别事,只将此番自己出征所统领之王师人数、军资,并了此番朝廷为平定江淮之乱所消耗之人力物资,以及双方战争之中所牵连的城池百姓土地资源等数向马文梦述了大概,只道是:“……如尔等一场兵灾人祸,便需耗费甚巨,投以数以万计之兵卒性命方得平息,更勿论其牵连甚广,波及无辜;何况江淮地区以北产粮一向不丰,如今因尔等大兴战祸,该地已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如此伤筋动骨,欲恢复江淮地区元气,当是耗时弥久。为上位之君者,若因一己之私而劳民伤财,尚属难以宥恕之罪;尔等区区一介草民,何德何能行此伤天害理、致使民不聊生之事,而自谓是替天行道,真真可笑!”
    马文梦听罢方无言以对,心下难以置信,只道是五王爷作为本朝第一武将,战功赫赫,不料生性却不尚武治尚文治,尚能爱恤军民,颇具文景之风,王师不愧称之为仁义之师。五皇子见马文梦无言,亦不多话,令其先行写下供状,交待自己名姓身世并了谋反经过。亦将朱学笃等人的供状交与他对照,待马文梦阅至其中所言曰“不为其他,但求脑肝涂地以报知遇、馈赠之恩”之时,亦是泪盈双目,道句“马某一世,得朱先生相助,当死而无憾矣”。随后五皇子将此间事宜写成奏折命人呈递京师,按当初景治帝圣旨所言将首逆并了贼酋于江宁城中市曹处以极刑,逆贼眷属中年满十六岁者男眷一并处斩,女眷入官为奴,三日后行刑。五皇子亦命书办将之写成告示,于城中各处广为张贴。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十)
    ?  行刑前夜,待通报五皇子后,贾珠亲身前往总督府的大牢之中探视朱学笃,彼时钦思方才探视完毕,将将离开。贾珠目视一回钦思的背影,心下暗叹一口气。随后方于栅栏跟前坐了,对监内朱学笃自我介绍道,口气倒也分外客气:“在下兵部郎中贾珠,与钦思素昔相厚,此番特来探望先生。”
    朱学笃闻罢贾珠之言倒也丝毫不以为意,惟问道:“贾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替五王爷抑或朝廷做那说客?”
    贾珠知晓碍于自己身份,朱学笃对他难免心存芥蒂,遂此番不言眼前之事,先从往事谈起,自报身份道:“并非做那说客,先生矢志不渝,钦思尚且未能令先生移其志向,在下一介晚生,又如何能够?不过是欲与先生闲说些许往事罢了。据闻早年家师曾有幸于江南这处面见过先生,与先生有过一场未完之局……”
    朱学笃为此言勾出一丝兴味,遂问道:“不知大人尊师所系何人?”
    贾珠答:“家师正是邵承祚先生,讳应麟。与先生正属同辈中人。”
    朱学笃笑曰:“原来大人乃邵承祚高徒,失敬。”
    贾珠忙自谦道:“先生过奖,高徒愧不敢当。邵先生声名远扬,平生所授之徒皆为才子文士,惟晚生乃名不经传之人,当不得如此盛名。”
    朱学笃闻言却也不以为然,却并未反驳,只就势询问应麟北上之后的经历,贾珠皆一一作答,随后更是因了贾珠乃应麟之徒,只怕亦是自己平生最后能得以接触的与应麟相关之人,甚至提出欲就此与贾珠对弈一局,以了却平生所愿,却为贾珠婉言拒绝:“晚生棋力平平,素昔不谙此道,先生且允了晚生藏拙,莫要献丑于人前;且恐玷污家师之名,在下断然不敢代家师与先生对弈,若是换做家师其余高徒,无论子卿抑或珣玉,皆可令先生意忺。”
    朱学笃闻罢则笑着摆手道:“贾大人到底过谦了,一味推诿,不能推心置腹,又言何交谈?”
    贾珠忙道:“先生教训得是,晚生记下了。若是先生心有所念,若还记得当日之局,可将棋谱记下,待晚生归京之后交与家师,令其得以将残局完成。”
    朱学笃听罢兴味顿生,亦是赞同,贾珠忙不迭命人送入纸笔,朱学笃则于监内将棋谱画下,又一面说道:“当日因事耽搁,汝师匆忙作别,彼时在下已落一子,正待看承祚如何应对,欲以此与之一决胜负,奈何却至今未尝能得以继续当日之局。若此番得蒙大人开恩,将之交与邵承祚,当可了却在下心愿。”半晌过去,终将棋谱完成,从内递与贾珠,贾珠接过,草草览视一番,只见此局分明便是死局,朱学笃最终所落之子已封死应麟所有棋路,接下去只怕亦惟有弃局认输之份。饶是如此,贾珠亦未发一语,只道是定将此物交与应麟。
    随后朱学笃则道:“实不相瞒,以在下观之,贾大人断非如己所称那般凡俗无奇之人。素闻邵承祚识人观物、看相占命之术已入化境,得以入他青目之人,断非平庸之辈;若在下未曾错认,此番助五王爷大破在下十面埋伏阵之人,正是贾大人。”
    贾珠闻言笑曰:“晚生一介文官,先生何以认为晚生有那身手?”
    朱学笃对曰:“贾大人不必隐瞒,大人虽文质彬彬,一派斯文,然与五王爷一道具有武人所有之精气神,断非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可以相提并论。在下虽不懂剑术,然钦思那点身手到底乃是在下依据剑谱逐字逐句教导训督之果,大人身手与否在下自是识得。”说罢亦自顾自叹息道,“回首在下一生,虽说邵承祚一生亦是运蹇时乖,然若说在下有甚歆羡邵承祚之处,便是他得以收徒授学,将一生所学传授下去……不若在下,惟有钦思一徒,虽待他如半子,然除却授他识字习剑之外,其余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杂学旁类等皆未能传授,当真乃是憾事一桩……”
    贾珠:“……”
    朱学笃又转向贾珠说道:“在下观大人迥异于此世间凡俗之辈,乃是胸有别才之人,想必教导大人亦是承祚引以为豪之事。邵承祚虽集此世经史百家之大成,所学颇杂,然为人倒颇为正统,此番竟亦教授出如大人这般离经叛道之徒,通晓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当真奇事。”
    贾珠则道:“晚生所习当属不务正业,素昔亦常为家师嗔诫,奈何不知悔改。然家师为人亦极其豁达开明,断非那等惟圣贤之书皆蔑为旁门左道之人,遂晚生读书有幸得以从心所欲。”
    朱学笃道:“在下此番当不讳言,若非托大人之福,五王爷并了王师南征未必便能如此顺遂;若非大人横加插入,大抵钟山之役在下之阵终能擒下五王爷,彼时王师惟有群龙无首、全军缟素。”
    贾珠惟搪塞一句:“王爷帐下能人异士甚多,王爷本人更是足智多谋,能得今日之胜,断非晚生一人之故,俱是众人智慧之结果……”
    朱学笃闻言终是叹息一声:“此言亦是在理……到底此乃天意,开阳与开阳增一乃相伴而生,于此在下亦是无能为力……”
    贾珠沉默片晌,终无言以对,只得转了话题道:“如今先生尚有何憾?若是力所能及,晚生当代先生完成。”
    朱学笃摇首答道:“除却上述所言之事,在下已无憾。如今,但求死耳。”
    贾珠追问:“先生可曾有过那么一刻悔恨自己协助马氏之举?”
    朱学笃摇首否认:“不过求仁得仁,亦无怨怼。”
    贾珠道:“便如当日王爷所言,此乃兵灾人祸,对于江淮地区百姓而言,无论马氏所谓兴兵举义抑或是王师平叛剿贼,皆是兴师动众、生灵涂炭,先生若常怀仁义之心,又如何忍见此景?”
    朱学笃对曰:“大人研习《易》,当不会不晓所谓否极泰来、不破不立,可知事无常全,皆是周而复始,若非坏至极致,安如何得生?以乱治乱,未尝不可求得乱去安来……”
    贾珠又道:“便是不说百姓之苦,单就钦思一向视先生为父,先生如何忍心撒手而去,与钦思天人永隔?”
    朱学笃闻言笑道:“钦思亦有其命定之局,断非在下所能主宰。若是在下能够抉择一二,在下惟盼钦思此生与在下皆为陌路方是,如此当不会有此诀别。”
    贾珠闻罢此言,其决绝之意已是呼之欲出、显而易见,贾珠无法,自知朱学笃是万难说动,最终只得吩咐狱卒勿要苛待,便告辞而出。
    话分两头,正待贾珠前往总督府议事厅回禀面见朱学笃诸事之时,只见此番议事厅内正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将领官员幕僚谋士。贾珠本道是明日便是行刑之日,五皇子怕是有那要事召集众人商议,不料却见钦思正跪于五皇子座前泣诉乞请道:“……钦思自知师父之举乃是大逆不道、罪大恶极,断无宽宥之理;钦思不敢妄想此番能够赦免师父之罪,免其一死……然钦思到底受其教养之恩,当需以父礼敬之;孝道乃人伦之首,钦思断不敢违逆了。此番钦思恳请殿下看在钦思份上,免其寸磔之刑,赐其速死,以全其最后的颜面……”言罢连连磕头。
    一旁站立的众官员皆是一声儿言语也无,惟从旁沉默。人群之后的贾珠见状,又忆起方才狱中朱学笃言语中所流露的对钦思的照拂之意,心下悲凉之感顿生,遂将头转向一旁,不忍卒视。
    只听座上五皇子急道:“钦思,你可知你此举将有何后果?”
    钦思闻言顿了顿,方沉声答道:“弟……自是知晓,然弟亦是无怨无悔……”
    五皇子又道:“钦思,本王尚待你效力于本王麾下。”
    钦思听罢忙叩头对曰:“殿下抬爱,钦思不敢不从。此间事毕,钦思誓死追随殿下!……”
    五皇子闻言,闭目长叹,道句:“你既以人子之道相求,本王何忍相拒,当成其所愿。明日朱学笃于市曹斩首,允你收敛其尸安葬。”
    钦思听罢这话叩头:“钦思多谢殿下成全。”
    贾珠见罢此景默默无语,心下长叹,只道是此举于五皇子而言不啻为仁义之举,于钦思而言……则不说也罢。贼酋之中,惟朱学笃得以速死,其余众人,则均是极刑……
    正如此念着,便闻五皇子唤道:“鸿仪,见过朱学笃了?此番耗时弥久,你二人谈甚?”
    贾珠闻言忙答是,上前行礼,随后将他二人谈话详述一番,将棋谱递与五皇子看了。五皇子见罢亦不甚在意,只道:“明日你做那监斩副官,与本王一道监斩。”
    贾珠听罢虽心下不愿,极为抵触,然心知两江总督孙树身陨,无人可替,亦无可奈何,只得答道:“……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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