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遍金陵城,站在文德桥上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像是笼上一层雾。
    钱渊前世来南京次数很多,印象中这座城市虽然庞大但却杂乱,没有上海那般风流,没有苏杭那般秀气。
    但在这个时代,沿海商业大潮促使苏杭加快了节奏,像是匆匆的都市白领,反倒是南京像个慵懒画眉的古装仕女。
    “渊哥儿?”一旁的何良俊有些无语,咱们是来江南贡院,不是去旧院珠市。
    一方是考场,另一方是楚馆,以秦淮河为分界线,而钱渊脚下的文德桥正是连同两地最重要的一座桥。
    钱渊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前世刚下海的时候经常来南京,那时候囊中羞涩经常来夫子庙……新街口去不起。
    抬步下桥径直去了江南贡院,一旁的引路者是翰林苑里的杂役,脸上不免鄙夷,倒是做的好功夫,脸都不红。
    何良俊送到门口就没进去了,钱渊入了院进了大堂找了个角落猫着,侧耳细听,堂内二三十人大都是徽州府、宁国府的秀才,也有几个苏州府、通州府的,松江人氏只有他一人。
    基本上所有人都三三两两聚集,唯独钱渊一人,一个中年文士犹豫片刻缓步走过来,拱手道:“可是华亭钱展才?”
    “正是。”消瘦的钱渊拱拱手,“阁下是?”
    “宁国府南陵县生员关宏。”中年人自我介绍后又问:“听闻操江提督史大人于太平府兵败,是钱朋友率兵出击击溃倭寇?”
    “这股倭寇几个月来横行徽州、宁国,几千官兵束手无策,钱朋友真乃大才。”
    钱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周围人先是一静,随后喳喳讨论声猛然高起。
    “关朋友想问什么?”
    关宏笑了笑,高声道:“只是听闻,百余倭寇横行,钱朋友也在其中?”
    “不会吧,钱展才是华亭人。”一个苏州秀才反驳。
    来自徽州的生员立即道:“但他叔父是徽州通判,早在年初他就在徽州府了,有可能啊。”
    “南陵县丞陈一道率兵杀倭,父子皆战死。”关宏明显是有备而来,“幸存兵丁曾言,见过钱朋友为受伤倭寇裹伤,不知可有此事?”
    钱渊冷冷一笑,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何止为倭寇裹伤,我都是他们的后勤主任!
    自己被倭寇裹挟,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普通秀才能知晓的,这个关宏是什么来头。
    嘈杂的讨论声越来越响,七嘴八舌的言语中多有嘲讽,甚至一个家人死在倭寇手中的宁国府秀才撸起袖子扑上来要打人。
    “生员妄议大事,成何体统!”
    厉喝声在正门处响起。
    此人身穿官袍,肤色白皙,身材高大,双目有神。
    “拜见大宗师。”众人纷纷行礼。
    这位就是今年南直隶的提学官,南京都察院御史吉澄。
    各省的提学官大都是按察副使兼任,唯独南北直隶不同,都是从都察院当年抽调御史任提学官。
    对于秀才来说,提学官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不仅仅能决定秀才到举人,还能决定秀才到百姓,明朝后期江南之地秀才就是祸害,唯独提学官能稍稍压制。
    不过今年南直隶提学官吉澄有点惨,从去年开始在各地召集生员科考选拔今年八月乡试名额,其他地方还算顺利,但松江、通州、苏州各地倭寇横行,吉澄很是冒了点险。
    之后又是倭寇在徽州府、宁国府闹了一通,不少生员都没胆子外出参加科考,于是都察院才决定延期举行录遗,这才让钱渊赶上了末班车。
    比起正式的科考,录遗的流程相对来说很简单,题目也就三道大题。
    静了静心,钱渊一边看题,一边磨墨,文房四宝还是前几日临时去采买的。
    三道大题都是正题,没有截搭,更没有无情搭。
    先在肚子里大致勾勒,然后在草稿上打腹稿,慢慢雕琢成型,没办法,钱渊实在没有别人一气呵成的能耐。
    一直熬到都有人交卷了,钱渊才开始正式誊写,而提学官吉澄那边都已经开始批卷了。
    参加录遗考试的考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人,吉澄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边品茶,一边持笔点评,选中的画个○,不中意的画个三角形。
    渐渐的,考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失望而归。
    毕竟参加科考的考生人数多,考官看个破题、承题心里大致就有数了,但录遗考生少,考官有时间细看。
    吉澄摇摇头,在考卷上画了个三角形,将毛笔搁下,往下看了看,堂内只剩一个考生了。
    钱渊甩了甩手,这几个月总握刀持枪,拿起毛笔倒是有点不太习惯,到现在也才誊抄了两题。
    正准备继续的时候,突然觉得身边光线一暗,钱渊转头看去,提学官正在一旁,视线落在考卷上。
    “继续吧。”吉澄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倒是温和的很,“录遗考试一天,时间倒充裕的很。”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堂内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虽然知道自己八股写的只能算是一般,这几个月又没备考,过这一关难度不小,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总归要尽全力才好。
    缓缓回到座位上坐下,吉澄投向唯一考生的眼神中带着赞赏之意。
    考生只剩一人,但此子仍然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定力就很让人意外了。
    光线越来越暗,就在仆役准备点灯的时候,钱渊终于交卷了。
    吉澄掌开考卷细看,破题勉强过关,承题还算有些新意,起讲、入题尤为出色,不过后股、束股有些漏洞。
    看了眼案下平静的钱渊,吉澄再大致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犯讳之处,才提笔画了个○,“八月初九,没几天了,好生准备吧。”
    “谢大宗师提点。”钱渊拜谢退出。
    五十三人参加录遗,过关的只有十一人,能过这关,钱渊凭的自然不是他的八股水平。
    原因很简单,吉澄是开州人,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的同乡,而且是至交好友,后世将他们两和其他六位开州官吏并称“开州八都”。
    史褒善兵败太平府,惶惶不可终日,却最终意外的绝处逢生,自然是要谢谢钱渊这位恩人的。
    所以,这是一次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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