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苦笑以对,确实,连贾赦都觉得以自家的威势不至于此,何况这些年权柄赫赫的王子腾?凤姐从前的狂妄自大都来自王子腾,王子腾自以为是小事,全然不放在心上。
    终究不想自己夫家娘家获罪,凤姐说完,低头想了想,道:“明儿拿着甄家再说一回罢。”
    正在这时王夫人命人来叫凤姐,凤姐只得更衣出门,到了跟前,李纨亦在,王夫人沉声道:“甄家出了一些子事情,没什么要紧,你们管着些下人,别叫乱说,闹腾得不自在。”
    李纨躬身应是,凤姐却道:“甄家这会子获罪,几十个罪名儿,哪里没要紧?”单看那些罪名儿她和贾琏就觉得惊心动魄,思及自家,越加惊恐,怎么到了王夫人嘴里却没要紧?凤姐一言说出,忽然想起旧日的自己来,不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
    王夫人淡淡地道:“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哪里在意这一点子小事?往年二三十年,不是没人弹劾甄家亏空,哪一回正经治罪了?反倒得了许多肥缺,好补还亏空。”
    凤姐心想那时候是太上皇执政,现下却是当今掌权,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已不同矣。
    犹要细说,王夫人已转头对李纨道:“眼瞅着就该进宫参选了,你三妹妹的衣裳首饰都按例做完了不曾?做完了趁早送过去,免得到跟前忙乱。”
    李纨忙笑道:“太太放心,早做好了,我也亲自送到秋爽斋了,钗环倒罢了,那衣裳处处合身,处处细致,都是命精细人做的,再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不是,三妹妹试穿过了,也喜欢非常,明儿进宫穿戴,势必不会叫人小觑。”
    王夫人叹道:“不过是总说不到相配的亲事,恰逢恩德,叫她去试试,哪里就盼着怎么样了?宝丫头那样容貌气度都落选了,何况三丫头?”
    凤姐心中冷笑,嘴里却道:“姑妈放心,咱家谁不知道那年抽签,三妹妹抽中了贵婿。”
    听到这句话,王夫人猛地触动心事,对李纨道:“凤丫头不说我就忘记了,白天在园子里顽不够,夜里又闹腾什么?你一个作嫂子的也不说劝劝宝玉,由着他胡闹。”
    李纨心中委屈,少不得分辨道:“那日原是宝玉生日,外面不许筵宴音乐,府里不敢作为,怡红院一干大小丫头们终究过意不去,各自出钱弄了些精致酒菜给宝玉庆贺,宝玉觉得不够热闹,就叫人四处请人。我们原不想去的,谁知袭人晴雯等死活拉了过去,三妹妹又遣人来叫我和琴妹妹,只得去坐了一会子,正好看着宝玉不叫他和人无法无天地闹。”
    王夫人连赞她做得好,理应看着宝玉一些,免得宝玉不知白天黑夜地闹,忽一时又想起往事,不提袭人,反问起晴雯来,道:“晴雯是谁?”
    李纨听了这话,暗暗纳罕,宝玉的事情王夫人向来关切,如何不知晴雯是贾母之婢给了宝玉的?遂掩下疑惑,回答道:“是老太太给宝玉的丫鬟,模样标致言谈爽利,针线活儿做得好,府内大小丫鬟们皆不及她,和袭人一样得用。”
    王夫人说道:“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态度又有些像西施的丫头是哪个?上次咱们跟老太太在园子里逛,正见她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她那狂样子。”
    李纨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我也在跟前,不是别人,太太见到的就是晴雯。”
    凤姐直觉不妙,拧了拧眉头,一言不发,静听王夫人满口里夸赞袭人麝月粗粗笨笨的倒好,嫌弃晴雯轻浮浪荡,怕宝玉被她勾引坏了,当即命人去叫了来。
    可巧晴雯心知王夫人最厌自己这样风流标致的人,平时不敢出头,近来身上连日的不自在,闻得王夫人来叫,未曾十分妆饰就过来了,自以为无碍,不想越发入不得王夫人的眼,好一番斥责辱骂,又命人不许她进宝玉房中等,气得晴雯哭回怡红院。
    凤姐微微皱眉,越发觉得王夫人骂得不堪,心里虽不赞同,但口内却不好说,又听王夫人要查怡红院中妖精似的东西,回到房里便打发小红去告诉宝玉。
    宝玉一呆,正因晴雯在她屋里哭急得跳脚,闻听此言,不觉泣道:“怕是留不住了。”
    小红笑道:“二爷别急着哭,哭有什么用?我们奶奶的意思是叫二爷仔细些,也想个什么法子出来,或是找老太太帮忙,这会子忙中秋赏月之事太太没工夫,等过完了节,必有动作。太太可是说了,要查怡红院里除了袭人麝月外的所有妖精,晴雯已挨了骂,芳官藕官四儿这几个常和你顽闹又不知忌讳的,模样儿都生得好,原是太太素日所不喜。”
    宝玉摇头道:“不能了。太太不知从哪里听了些话,专挑我屋里标致丫头的不是,既在大嫂子凤姐姐跟前这么说,已是拿定了主意,哪怕是老太太出面,也难回转。”
    小红奇道:“这话是怎么说?”
    宝玉不肯说袭人曾在王夫人跟前所说之语,道:“你回去告诉凤姐姐,就说我知道了,若是明儿遇到什么难事,凤姐姐肯帮一帮,我心里就念着姐姐的好处。”
    小红满腹疑窦,只好告辞。
    宝玉抬脚到了晴雯房里,见屋里没有其他人,独她握着脸痛哭,忍不住坐在一旁将凤姐打发小红来说的话告诉她,滴泪道:“我心里明白你的委屈,方才小红来说,怕太太明儿有动作。太太今日如此骂你,来日必不容你,我想着,我是留不住你了。”
    晴雯哭道:“我终究不服,虽说我生得标致些,素日不让人,但是我何尝勾引过你?怎么就成了妖精似的东西?二爷不留我,我又能往哪里去?一头碰死了也不走。”
    宝玉忙道:“好好地活着,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我有一个主意,就怕你不依。”
    晴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平复下来,问是什么主意,宝玉低声道:“林妹妹走时留一处院子托我照料,有一对老夫妻看门,倒还清净,房间也多。明儿太太若果然打发了你,你就先出去,我悄悄叫茗烟接了你去那里养病,不和你哥嫂一处,别的事情等以后再说。我刚刚也与你说了,只怕咱们院子里和你一样的多着呢,不然太太不会说那样的话,到时候除了有父母家人的,别的如藕官和金星玻璃,我都悄悄地安排她们与你作伴,如何?”
    晴雯红肿着眼睛道:“二爷这是认定太太会撵了我们?”
    宝玉叹道:“虽不能十分确定,但也有八、九分了。早几个月前我就担心着,连你自己都知道太太有耳报神在这里,你素日不会做人,又得罪了许多人,他们诽谤你,你如今有什么想不通?只是,我一直不知几时才会发作,再不曾想竟在今日。”
    晴雯呆呆地道:“难道我竟真的留不得了?”
    宝玉摆摆手,道:“走罢,走了倒清净,趁着我还有几分能为替你们安排,免得留着不知道谁又来诽谤你们。我将心事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给你,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就别哭,好好养病,出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好大夫给你看病抓药。”
    晴雯含泪道:“二爷说得如此恳切,我岂有不应之理?难为二爷素日娇生惯养的,想得竟如此周全。就是二爷不说,我也知道太太容不得我了。”
    宝玉安慰她半日,忙悄悄地命茗烟去那院落里安排收拾,以备将来之用。
    却说小红回话给凤姐,凤姐笑道:“宝玉大了,也有能为解决,叫他早作打算即可,别的不用多管。”
    次日,她正在屋里看着贾莹和贾萱做功课,贾萱已启蒙了,现今都是巧姐儿教他,小红走进来悄悄附在凤姐耳边道:“才有甄家的几个女人来,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抬了好些子东西,往二太太上房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机密事。”
    凤姐脸色一变,问道:“几时的事情?二太太把东西都留下了?”据她所知,犯官转移财产是一项罪,别家匿藏犯官财物也是一项罪。
    小红道:“几时的事情尚不知,必是避着人来的,人走时,东西没带走。”
    这却是说王夫人将东西留下来了。
    凤姐即刻叫人去请贾琏来,又叫小红带着一双儿女下去,屋里没人时,方恨恨地道:“咱们正怕罪名儿多,这可好,二太太竟留下了甄家的财物。”
    贾琏听完,眉头亦皱,道:“真真是胆大妄为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甄家犯了多大的事儿,二太太也敢留。奶奶去跟老太太说一声,叫老太太出面管一管二太太,倒不是咱们不念旧情,实在是咱家自身难保,哪里能留下甄家的那些子东西?”
    凤姐微微点头,嘱咐贾琏看着儿女做功课,径自往贾母这边来。可巧贾母正歪在榻上,王夫人在跟前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
    贾母听了正不自在,见凤姐过来,问道:“这会子来做什么?”
    凤姐站住脚听了几句,委婉地道:“正为甄家的事情来,我们二爷说,甄家才在外头将自己家的财物私自转移到了好几个亲友世交收着,二爷查了朝廷颁布的律例,说匿藏犯官财物竟是大罪,特来问姑妈,甄家有人送东西来没有。”她说话时,假装不知甄家已来过了。
    王夫人不以为然地道:“旧情分所致,哪里就到你说的这么厉害了?咱们和甄家这些年的老交情,总不能袖手旁观。”
    贾母在旁边听了凤姐的话却是若有所思。
    凤姐陪笑道:“并没有说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咱们若是真这样,竟是无情无义了。我想着,宁可他们家败落了咱们拿出自己的银子给他们买房子置地,也不能收了他们家的东西等他们出来再给他们。老祖宗和姑妈细想想,我说的在理不在理?咱们到时候不过舍出几两银子,却得了美名儿,而且又不用担负罪责,岂非面面俱美?”
    贾母道:“凤丫头说的有道理,宁可谨慎些。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怕这些事,往年也不是没收过这些东西,然而世上总有那么一干小人,最是伺机而动,倘若冷不防地叫他们知道了告咱们一状,岂不是大事?”
    王夫人已收下了东西,好几箱子的珠宝财物,今甄家正处风头浪尖,却不好送回去,只得搪塞道:“我知道了,老太太放心罢。”
    凤姐留了心眼,事后着人打听,竟没见上房有动静。
    贾琏和凤姐只觉得事态紧急,过完中秋,各自在贾赦和王子腾跟前提议填补亏空、归还欠银,亏空是任上所亏,欠银则是向国库所借,数目俱都不小。
    谁知这二人一个昏聩无能自恃已还了几十万两银子比别人强些,又着实舍不得自己的梯己,府里又真的没钱了,一个狂妄自大,自觉体面,不认为此等罪过会牵连到自己家里,竟皆置之不理,反说琏凤夫妻杞人忧天,徒留二人长吁短叹,抑郁非常。
    凤姐恨道:“既都不理会,咱们就别说了,下剩四妹妹一个姑娘,上个月也已经出了孝,正逢老太太过寿未曾大办除服,到底过了二十七个月,赶紧给她说一门亲事才是正经。”
    说着叹道:“就是可怜了咱们的巧姐儿和萱哥儿。”
    贾琏宽慰道:“竟是别想这些事,我想过咱们家的罪名,大约不会殃及姐弟二人。再说了,纵然定了亲,也不是没有悔婚的。二妹妹倒好,二妹夫是庶出,咱家败了,保宁侯夫人不会对二妹妹如何。就是四妹妹,虽说她在咱们家和二妹妹三妹妹一块儿长大,饮食起居一模一样,到底不是庶出,东府名声差,往高门不好找,低了又怕咱们家败了她受公婆欺负。”
    正说着,小红急急地进来,道:“奶奶,竟真叫奶奶和宝二爷猜着了,太太方才去怡红院清查,已将晴雯架出去了,又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不独晴雯,四儿、芳官、藕官连同园子里所有唱戏的女孩子都撵出去。”
    第111章
    原来,那日王夫人见了晴雯着恼后,底下人揣测后心知明了,暗暗念佛,趁势在王夫人跟前告倒了园中和自己不和的那些丫头,不独怡红院,不独晴雯,蘅芜苑的蕊官也在其中,又有人单指着说宝玉大了,已解人事,都叫屋里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这件事犹在晴雯之上,王夫人都深记在心里,忍过了中秋,这日去园中亲自搜检清查,不合意者通通逐出。
    晴雯自不必说,直接撵出,告她的最多。四儿是因她和宝玉一天的生日,曾与宝玉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等语。芳官是因她调唆宝玉无所不为,又连伙聚党祸害园子欺倒干娘,故命她干娘领她出去,自行聘嫁,其余唱戏的女孩子亦同此。
    小红原在怡红院当差几个月,虽常被大丫头们辱骂,到底和小丫头们极好,急急而来,急急而语,竟是干净利落如玉珠坠落玉盘,清清楚楚,脆脆生生,将怡红院之事娓娓道来。
    贾琏和凤姐齐齐一怔,不觉都笑起来,贾琏问道:“奶奶,你常说你们家大富,你那些嫁妆东西我也见了,真真比我的积蓄还多,二太太生在从前,怕是犹胜,怎么今儿竟小气到了这样的地步,连丫头历年来积攒的衣裳钗环赏钱都扣下来不叫带出去?”
    凤姐也觉得王夫人过于吝刻了些,哪怕是嫡亲的姑侄,都不好替她说话,唯有怒瞪贾琏一眼,道:“问我?我怎么知道。”
    小红描补道:“芳官这些人的东西倒是都让她们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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