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四个女人走后,凤姐问道:“姑妈,章家并未进京了,为了什么事过来?”
    王夫人想此事没有瞒人之处,此时不说,来日做了的时候依然为人所知,便将章家所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凤姐,话里自然没提救了章氏后章家有重谢等语。
    凤姐顿足道:“我的姑妈,那月姑妈收下甄家之物以为我是危言耸听不成?等甄家之事尘埃落定,咱们事后怎么帮忙都不为过,便是买房子买地给他们过活都没人挑出不是,反而得说咱们家厚道,没有落井下石,然而此时插手并左右朝廷的判决,岂不是惹火烧身?”
    她一面说,一面暗暗决定,除了自己父亲,王夫人也无别的门路可走,别家可不敢搀和此事,倘若王夫人一意孤行,她定要禀明母亲,劝父亲莫要插手。
    虽说王夫人是王家嫡亲的姑太太,自己却是嫡亲骨肉,孰轻孰重,父母自然明白。
    王夫人却不以为意,道:“怕什么?什么时候咱家赫赫扬扬的凤辣子竟如此胆怯。况且,我并没有说左右朝廷的判决,我依稀记得甄家的判处早下来了,原旨是调取甄应嘉等主犯进京治罪,余者眷属家奴悉数就地变卖,概因下旨时,有人提出江南一带未必有人敢买甄家眷属为奴,圣人便又在后一日补了一句,连同甄家眷属一并押解进京,家奴在当地变卖。”
    凤姐闻言,想了想从贾琏处得知的事情,道:“确有此事,邸报上未明说,后来我们二爷打探到了,甄夫人和三姑娘本就在京城,余者老夫人已仙逝,下剩嫡亲眷属人等共计十六人,连同甄老爷一共十七个,都在来京城的路上。那姑妈怎么说要救章家小姐?”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捻动手上的佛珠,款款地道:“甄家眷属人等必定是要入官为奴的,唯有达官显贵能买来使唤,我多拿几个钱,买了章氏不就是救了她?咱家虽没别的能为,买下章氏却是轻而易举,别家总会给咱们家这个脸面。”早在章家那几个女人恳求的时候,王夫人就想到了这一点,救章氏未必非得助她脱罪,圣人已发了狠,要严惩甄家。
    凤姐不由得目瞪口呆,旋即满腹钦佩,同时心中一凛,幸亏自己早就退步抽身,不然定会被这位姑妈耍得团团转,莫看她轻易不动怒,但每逢动怒时,无不牵连者众多。
    再没想到王夫人竟是这样的打算,凤姐仔细一想一下王夫人适才所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便是章家知道了也没法子如何,毕竟那几个女人求王夫人救章氏脱离苦海,而王夫人回答的却是平安不难,没说救章氏脱罪,以无辜之身回娘家。
    她忽然想起一事,道:“姑妈打算倒好,既全了昔日之情,又立仁慈之功,若是朝廷不将甄家女眷人等发卖,而是入官后赏赐各家使唤呢?”犯官眷属不独发卖一个下场,凡入官的官奴,上面常常赏赐给其他达官显贵之家,便是不赏赐,也多发配到内务府做活。
    王夫人一怔,先前只顾着想到自己的计策了,倒是没有想到此处,皱了皱眉头,良久后道:“无妨,不管赏赐给了谁家使唤,凭咱们家的体面,花些银钱买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你也说了,不能确定是发卖还是赏赐,也许只当街发卖呢。不过,这一点须得想个法子,怎么着才能叫朝廷将章家小姐赏赐到咱家,到别家终究得费些心思。至于在内务府使唤反倒不怕什么,稍稍打点筹谋一番,内务府将官奴发配到各家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凤姐叹道:“姑妈想得虽好,奈何万事都不是依从咱们心意而为之。我劝姑妈竟是别沾手此事的好,若是如愿买到章家小姐倒好,若是难以做到,反而得罪了章家。那章家在平安州一带权势滔天,记恨上咱们不知道得惹出多少事来。”
    王夫人摆手道:“怕什么?等到时候再说,我自有道理。”
    从王夫人处出来,凤姐到家就对正抱着儿子喂鸟的贾琏道:“我今儿我才知道什么是大智若愚,像我这样的反倒是蠢货。怪道二太太那样喜欢宝丫头,都是聪明不外露的主儿。”
    贾琏纳闷道:“你不是去二太太那里说事,怎么回来就说这个?”
    凤姐拉他进屋细细说明,贾琏笑道:“随二太太去,只要不给咱家再添罪名儿就是。唯盼是发卖而非赏赐罢,咱们家现在早已不如从前,哪有那么大的体面得到这样的赏赐?我倒是没想到二太太居然打这样的主意,银子东西收了,人也不费事地救出来,纵使不如章家之意,毕竟也是尽了心,外人挑不出错来,只怕二太太要大方一回了。”
    凤姐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贾琏道:“若只买章氏一人,外人怎么想?势必要将甄家众人都买下来,才会让人无可挑剔。像甄家这样千娇万贵的主子奶奶,哪个作了官价都不低,二太太岂能少花了银子?甄家的男女仆从等在金陵变卖,除了幼童男女,余者最低五十两一个,高则数百两,何况主子?”
    凤姐却笑道:“未必,府里捉襟见肘,宝玉尚未成亲,三丫头待选要花钱,你道二太太舍得花那么一大笔银子去买甄家众人?我反倒觉得以二太太的心思,若是变卖时,定然先托人操纵,先卖甄家其他人,等她派人赶到时,只剩章氏,或者再多一二个人可买。若是赐与人家为奴,二太太必定设法买来送与章家,可叹后者费的心思就多了。”
    贾琏想到贾政夫妇的门路,深以为然道:“听奶奶这么说,倒有几分道理,听说章氏生得风流标致,不似其母,暗中觑着的人不在少数,若不托人留意,势必买不到手。”
    同时,贾琏又笑了笑,道:“再说,谁能确定是入官后当街发卖?”
    凤姐道:“就怕不是入官为奴后当街发卖,二太太私底下动手段左右此事,依咱们家的门路,左右朝堂重新审议此事也不是十分为难之事,不然章家岂会求到二太太跟前?”
    贾琏呵呵一笑,道:“此时不比从前了,你没听出二太太的意思?她嘴里说咱们家可以左右,但是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料想二太太清楚这件事烫手,不敢轻易作为。你瞧着罢,等到了跟前,入官为奴发配也好,变卖也罢,二太太决计不会插手左右朝廷的判处。”
    不料此事为长泰帝得知,笑对皇后道:“依皇后来看,等甄家人等进京,我该下旨将其眷属入官发卖,还是赏赐给各个达官显贵之家为奴?”
    皇后感慨道:“真真没想到贤德妃之母的心思如此深沉,那小王氏背地里说她是大智若愚,果然不错。是发卖还是赏赐,端的看陛下的意思,发卖自有银两入库,赏赐便会让这王宜人费些心思手段才能完成章家所求。”
    长泰帝嘻嘻一笑,道:“那章家不是求到了静孝跟前,竟在静孝跟前使脸色,那丫头咱们看着长了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依我说,就直接赏赐与人为奴。”
    略沉吟片刻,道:“章氏赏与静孝县主,叫章家求她去。”
    皇后闻言,不禁笑道:“陛下好心思,我瞧着竟好,将那章氏赏与林丫头,且不许卖与他人。章氏既在林丫头处,章家就得给林丫头十分的好处,好让女儿免于劳作。依林丫头和卫若兰的心思,说不定趁机做出什么能为来,我记得章家的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一向溺爱非常,为了这个女儿,章夫人有什么做不出来?那章夫人似乎知道极多机密。”
    长泰帝抚掌道:“说得对,我倒没想到这个,只想着让静孝出气了。平安州那些匪徒至今不出头,卫若兰连下手的地方都没,只得暗暗追查,若凭此得到什么蛛丝马迹,倒是那章氏立了功。再者,我深厌荣国府,不想叫他们如愿。”
    皇后笑而不语,等长泰帝抱怨完,才道:“不说这些了,什么时候命待选女子进宫?吴贵妃和周贵人等问了我两三遭,我只说太上皇如今欠安,哪有心思弄这些,先搁着。”
    聘选嫔妃等事早该进行头两次筛选了,如今却没有动静,有女待选之家如何不急?
    长泰帝冷笑一声,道:“不急,这原是太上皇之意,太上皇早说了,选中的女子名单须得他老圣人过目,如今老圣人迁安,自然延迟,等老圣人好了再说。”
    皇后听了,忙遵其旨,传令吴贵妃人等,外面长泰帝亦下了谕旨,说明推迟的缘故。
    听到这样的消息,凡是有女待选的官宦人家心里虽然失望,如贾政和王夫人等,但是面上都不好表露,唯有暗暗期盼太上皇早早痊愈,免得耽误了自家女儿的韶华。谁知,太上皇终究上了年纪,从八月至今一直缠绵不愈,直至十月亦未曾转好。
    刚进十月没几日,甄家一干人等皆被押解进京。
    章家女人时时留意,在当日就将章夫人预备的厚礼送往荣国府,交给王夫人,连同打点使用之费五千两白银,足见其诚,王夫人亦令她们在家等候消息。
    数日后,甄应嘉数十罪并罚,判了斩立决,余者十六岁以上的男丁悉数流放北疆,十六岁以下男丁不拘成婚与否,与剩下女眷人等共计十五人皆没入官府为奴,几个未出阁的小姐发配到内务府从事洗衣等事,余者妇孺人等赏赐各家使唤。
    长泰帝依从前言,将章氏赏赐给了黛玉,甄宝玉赐给了荣国府,乃因他想起甄宝玉和贾宝玉一般模样,又将甄夫人及其长媳赏赐给和甄贾两家有怨的忠顺王府,余者亦不必多说。
    其中甄宝玉比贾宝玉小一岁,今年不足十六岁,和母亲姊妹妻嫂一同没入官府为奴。
    且不说贾宝玉见到甄宝玉是何等惊奇,贾母又如何淌眼抹泪地亲自安排甄宝玉,吩咐他不必害怕,只管安心住下,也不安排差事与他,却说章家派来的男女仆从闻得此信,不啻天雷轰顶,章家在京城也有老宅,她们和送礼的男仆人等都住在那里,得知自家姑奶奶和姑爷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完全不在他们预料之中,忙又去寻王夫人。
    王夫人叹息一声,道:“我早打点好了上下,就等着救府上小姐出来,暗中也托人提出建议,将女眷人等免于发卖,谁知当今忽下此旨,我竟措手不及。”托人一事提议将甄家女眷免于发卖乃是子虚乌有,倒是提议作价发卖,奈何长泰帝一意孤行,她未能如愿。
    说到这里,王夫人暗恨,若是当街发卖,自己早就如愿了,偏生不是。
    为首的女人听了,心里十分不满,道:“没能救了我们姑奶奶脱离苦海,如今又被发配为奴,我们回去如何交代?”想到章夫人心狠手辣的性气,四人不由得瑟缩一下。
    王夫人忙安慰道:“竟不必如此,我们老爷那外甥女儿静孝县主正在平安州,朝中既将府上小姐赐给她为奴,京城家里没人,少不得送到平安州去,母女自然相见。我这就修书一封寄给静孝县主,说明咱们两家的交情,决计不会委屈了府上小姐。”
    事已至此,为首的女人唯有接受,决定将此事悉数推到王夫人头上,至于其他都得等回到平安州禀明章旷和章夫人再说,幸而他们回平安州时可以在路上找应小姐,而且小姐将来亦在太太的眼皮底下生活,到底比发配给别家使唤好些。
    拿着王夫人的书信离开荣国府,到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听说卫家看门护院的老奴不敢擅自做主,已命两个小厮将章氏送往平安州,任由黛玉和卫若兰发落,几个女人忙忙地和同行的男仆人等跟上,一路上费了好些银两,又是给两个小厮备马车,又是安排衣食住宿,又是百般奉承,总算照应章氏平安抵达平安州。
    此时已进十一月,正下着雪,积雪难化,路上十分难走,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才进了平安州地界,两个小厮径自往城外庄子请安,禀明章氏诸事。
    黛玉早得了消息,尚未如何,就听人说章夫人到了。
    第115章
    黛玉来不及更换衣裳,更别说见章氏了,听人通报后,唯有先迎了章夫人进来。
    尚未进厅,章夫人就急急忙忙地开口道:“县主,我那可怜的女儿在何处?求县主容我们母女一见。再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缘法,朝廷将她发配到县主府上。”此时有求于人,自己女儿的性命都在黛玉手里,章夫人再无昔日的骄意。
    黛玉并非得志便猖狂的人,到了厅中坐下,命人把章氏叫上来,料想是因途中有章家的婆子照应,章氏虽然十分憔悴,又着荆钗布裙,但是干干净净,难掩姿容之绝色。
    甄宝玉性情为人一如宝玉,其祖母与其挑选亲事,自然会着重于此。
    黛玉初见章氏,细看其形容,品评片刻,发现其姿容气度皆比自己略逊一二分时,眉眼为之舒展,心中倏尔一笑,到底是女子通病,竟难没有此等心思。
    章氏从金陵进京城的途中没有娘家的仆从照应,不仅吃尽了苦头,且也受尽了屈辱,只道此生无望时忽然被发配到卫家,竟得以回到平安州,抬脚进门见到母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没有先给黛玉行礼便扑到章夫人跟前哭道:“母亲,我只道再也见不着母亲了!”
    章夫人搂着她叫着“心肝儿肉”、“苦命的儿”等语地放声大哭,丝毫不顾忌风姿仪态,眼泪簌簌而落,片刻间湿透了章氏肩上的衣裳,又忙解开身上的斗篷披在女儿身上。
    章氏入官为奴之际有内务府派人,不敢受此貂裘,忙道:“女儿不敢穿此贵重之物。”
    章夫人一呆,哭得更加厉害了,道:“我的儿,你瘦得这样,到底吃了什么苦?浑身上下竟然只剩一把骨头了。”
    章氏满腹委屈,听到母亲询问,泣不成声,道:“真真是一言难尽,天底下所有的苦头女儿都吃尽了。女儿进门半年,好容易作了胎,正想着是男是女,不想忽遭此变,惊心动魄之下就小月了,那时和老太太嫂子们都锁在后院一处下人房,别说热汤热饭了,连口热水和一件袄子都没有,不知道吹了多少风,好容易才熬过来。”
    骤然听到此事,章夫人心痛难耐,再摸女儿的手,果然冰凉,亦觉骨头硌手,忍不住哭道:“竟是这样?我儿吃了这等苦头,可恨我在平安州一无所知,女人家小月何等要紧?你却吃了这样的苦,受了这样的罪。”
    章氏呜咽道:“女儿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万幸,二嫂子房里的一个妾,也有四五个月的身子,惊恐之下,掉下一个已成型的男胎,自己也跟着没了。”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后者诉苦无数。
    随同章夫人过来的丫鬟仆妇人等无不掩面而泣,便是黛玉见此情景,想起来日贾家亦遭此劫,眼泪也滚了下来,半日后方拿着帕子拭泪,劝道:“夫人快别哭了,哭得我跟着也心酸,能在此处母女团聚已是十分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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