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寇缓步来到经略使府,门子往里头报,片刻折彦质迎出来,先向李寇丢个眼色,而后大声说道:“大郎也不在家中歇息半日,明日再交还职权。”
    何意?
    李寇狐疑地看着折彦质,这厮一个眼色似乎要他戒备。
    折可适又起甚么主意了?
    他只好道:“先还了公职,也好轻松休息。”
    折彦质笑道:“倒也是——走,我带你去见家母,片刻再去见大人。”
    折夫人到渭州了?这倒是个稀罕。
    以宋廷规矩,边将家眷非特赐不得在边将任职之辖区。
    折可适的夫人一直都在鄜延路折家祖宅休养,也常在京师活动,此与折彦质在朝廷任职一样,乃人质。
    这一次能到渭州定是朝廷开恩旨了。
    果然,李寇随着折彦质一路往内宅走,折彦质解释,这还是刘仲武求的恩旨。
    “仲武公抵不过刘锜的请求,使人在监军高俅门前说了好话,前些日子里,官家在便殿赐宴,高俅有幸得赏,于是将仲武公家夫人往渭州求药一事禀报,”折彦质颇有些语气古怪,笑呵呵地道,“天子对刘家真可谓宽厚,下恩旨,赐药膳,又担忧刘夫人到了渭州有多个不便,便又催促家母离开祖宅到了这里,这也算是得了他们的好处,才让大人们能欢聚在此处。”
    李寇心里道,看来刘仲武在折家将心里……
    嗯,风评并不是怎么好。
    这一点李寇自然知道,在潘原尝与慕容彦达谈起西军,慕容多有点评之语,在慕容彦达心中,折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将门,无论朝廷还是民间一般都认可折家才是西军第一将门,但种家也并不差许多。
    这两家之外,才有杨、王、姚、刘,这个刘说的是熙河路老将刘法。
    刘仲武比起这些将门还差了些,资历太浅而且战功不著。
    更重要的是,刘仲武争权之心所行之事太过激烈。
    “这刘仲武打破了西军将门之间心领神会的默契,崇宁三年,十月,吐蕃赵怀德叛乱,高永年率军出征,刘仲武作为副将,竟先坐视高永年为麾下亲军叛乱,擒高永年献多罗巴,高永年为多罗巴所杀,刘仲武身为副将竟不整顿军心,反而一路逃回西宁,这里面的道道,用你的话讲,你品,你细品。”慕容彦达谈起此事的时候很是愤懑。
    他还是有一些将门子的雄心的,对刘仲武显然很有意见。
    李寇心里推算一番,事实几乎完全清楚了。
    崇宁三年,也就是西元历1104年,十月,吐蕃赵怀德叛乱,朝廷派遣高永年率领一部西军前去平叛,结果被帐下亲军出卖,送给吐蕃或者西夏将军多罗巴,而后被杀害,期间刘仲武作为高永年的副手,竟没有做丝毫贡献,既没有稳定军心征讨吐蕃,也没有收复失地,反而一路带着队伍返回西宁。
    这里头恐怕有刘仲武坐视高永年被杀,从而实现当上西军一部军的主将的龌龊。
    还有一件事,将门嘴上不说心里只怕对刘仲武很有看法。
    大观二年,童贯率西军征讨吐蕃,诱降王子藏征仆哥,刘仲武以长子刘锡为人质,与藏征仆哥约定军至而投降,这里面看着没什么问题,但其他几路拼死征战的部队还没有到,刘仲武就收了渔翁之利,未免有抢功之嫌。
    太急躁,便是与高永年轻敌贪功的战术战法有不同意见,坐视西军一路几为蕃人残杀,这是很让其他将门有意见的做法。
    李寇心中想着这些,忽的猛然察觉到折彦质复杂的情绪变化了。
    他对刘家夫人求医的事情并不阻挠,反而有求李寇施援手的意思,那就是并不因为对刘仲武的个人看法阻挠刘夫人求医的事情,这既是折家的家风也是折彦质的个人修养,他本是个温和敦厚的人物。
    然,这里头未免……
    “刘仲武急功近利只怕并不是个人的全部意思,他要的是快速积攒功劳,从而拥有和折、种、刘法等将门平起平坐的地位,”李寇心下叹息,“这里头,未必没有道君皇帝的意思,高俅既为道君皇帝心腹,又是刘仲武的监军,那么,刘仲武被扶持为后起之秀,分走折家,种家,刘法的部分权威,使西军大权不至被几家百年将门霸占着,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权利斗争,往往以旁人的身家性命为赌注。
    跟随高永年出征的西军将士何其无辜!
    正是如此,折彦质对刘家的态度才如此复杂。
    他既不喜刘仲武急功近利的做事的方法,身为将门子也不太愿意接受刘仲武的崛起。
    更让他讨厌的,恐怕还是为了分西军将门的威望和权力,道君皇帝竟用西军将士作为棋子。
    只是他不能把这种讨厌表现出来,因此也就只好对刘仲武多些看法。
    可是此事已经成为定局,折彦质也只能接受刘仲武的崛起,乃至接受西军将门被分化的结果,于是私下里吐槽几句,表现一番不满就是他最大的反对力度。
    李寇叹息一声,拍拍折彦质的手臂。
    折彦质笑道:“大郎心领神会,为兄也就不多说甚么了。”
    正此时,一直紧跟在他身后,李寇原当是折家的人,也一直低着头的一个白袍男子忽的大声质问道:“朝请郎敢是有甚么心腹话,竟然不让下官知道吗?”
    李寇愕然回头看去,此人身材不甚高大,大约只比他高不到一拳,两撇胡须,眼神飘忽且昏黄,习惯性地塌腰却强行撑起来,反而使得双肩大幅度缩起,浑然一个虚张声势的人。乃至还有些猥琐。
    那人又质问李寇:“李某一介白身,功名全无,何至于出入经略使府如无人之境?与朝请郎交好竟如一家人一般,敢是有甚么密谋?”
    李寇错愕地看看这人,又看看折彦质。
    原来你不肯明说,竟是因为有这么一号小人物?
    那厮诚然是个小人物,甚至连场面上的话也不会说。
    李寇出入经略使府,又不是手捧公文往来,且在夜晚,折可适下值守班列之后,以个人身份前来拜见,且先在折可适的迎接下去见折夫人,这有甚么不可?
    至于私下里的交情——莫非道君皇帝敢下旨要军民人等不得与折家公子交往?
    “没任何从政经验。”李寇对那人下了断言,想想又增加了两句,“急躁冒进,反以为得了机会。”
    这样的人,看他既能到经略使府久站,又对折二公子当面质疑,只怕不是文官派来的,也是朝廷派来的,这样的人,别说是折可适,李寇都能玩死他。
    “真白活了四五十年。”李寇心里道。
    折彦质介绍:“大郎,我于你介绍这位,这是朝廷遣来渭州,充军司文书的刘特奏。”
    李寇奇道:“何谓特奏?”
    特意前来挨揍的意思吗?
    折彦质笑道:“屡败屡战于科举,不举,天子特赐本科出身,与正奏名相对,便是特奏名。”
    哦,原来是个有出身的。
    没想到折彦质的介绍,又把一人惹怒了,自远处跟上来,昂然道:“折朝请有甚么出身,敢笑话特奏名?”
    这倒是个好人物,面如银盆——也就是大圆脸,白白净净的大约只二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绿袍,颇矜持,拱手也要先抬起下巴,用鼻孔看着别人。
    傲气的一个人。
    折彦质不理,又与李寇说道:“这位是旧科太学上舍试两优学生,进士出身,今为渭州功曹曹属簿,你可莫要怠慢了。”
    李寇又头大了。
    什么正奏名特奏名,太学上舍试,他一概不懂,倒是进士出身稍稍有些了解。
    北宋的科举,殿试共五甲,一甲进士及第,定级文林郎,二甲进士及第,定级从事郎。仁宗天圣五年后,三甲为进士出身,四五甲为同进士出身。定级的一二甲进士一开始寄禄官就比二甲以后的进士和进士出身高了,授差遣官自然要高得多。
    举个例子,一甲进士及第,授官自诸将作监丞起,二甲为大理评事,并通判诸州,三甲就只能幕职判、司、簿、尉,起点何止低了一等。
    这是有正经出身的,无正经出身比如那位刘特奏就只能充任军司的文书而已了。
    忽然,李寇往那两人之后看去。
    该不会还有甚么同进士出身,或者特奏名出身了吧?
    若有,北原军寨必被充任一个甚么通判之类。
    那是来掣肘的人。
    李寇的奇怪与疑惑,自然被折彦质料了个准。
    这厮知道许多天文地理,偏偏对一些常识完全不懂。
    他只怕连上舍试都不了解。
    “走吧,这两位大抵是有公务在身,从此路过尔。”折彦质既鄙夷又嘲讽,公然出言嘲笑,一手拉着李寇快步往内宅去了。
    刘特奏大怒,拔步便要赶上。
    功曹曹属簿一把扯住他,虽然神色也很鄙夷,但压下恶气低声训斥:“刘文书敢是要闯经略安抚使内宅?不怕被白虎节堂一顿杀威棒打杀?跟我走,往后莫可就近监视。”
    他鄙夷的是刘特奏的出身。
    有功名出身的鄙夷没有功名出身的,比如读书人鄙夷武人与普通人。有功名的读书人里正经出身的鄙夷不正经的出身的,比如进士及第鄙夷进士出身及以下,进士出身鄙夷同进士出身及以下,功曹曹属簿不能鄙夷的只有进士及第,特奏名出身的自然在他鄙夷范围之内了。
    大宋读书人鄙视链,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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