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渭州知州府衙门外,李寇有一事不解。
    他请教朱文:“不是有宪司吗为什么要到知州府衙告状?”
    朱文道:“大郎可知国朝官制?”
    李寇道:“我要知道怎么会问你。”
    朱文道:“那就是了,大郎须记住国朝分路,也是有不同分法的。政区之路,与军事之路截然不同。我们所谓泾原路、河湟路,乃是军事分法。若以政区而言二路只是一路,便是如今的秦凤路。若在早些时候,神宗朝之前,我们所在的秦凤路,与如今的用永兴路,还是沿用太宗朝分法,叫陕西路。大郎若知唐代的道,便知如今的路了,大略都是一样的。”
    李寇哪里知道什么道,但他看《神探狄仁杰》时听过“江南道”“河北道”乃至“剑南道”的说法。
    “这有什么不同?”李寇请教。
    朱文笑道:“唐代的道,只是监察的权责划分,权力分化并不很严。太宗朝废黜唐代的道,盖天下十五路,以转运使监察。仁宗朝设京畿路,又河北四路,遂有十九路,神宗朝后期,又增设四路总共二十三路,秦凤路与永兴路便是那时设立的。不过这时的路,权责以清除划分为四,以军司统管民政,以漕司统管监察财税,又以宪司管刑名,以常平仓管义仓救恤。此所谓经略使、转运使、提刑按察使、提举常平使四司。”
    李寇明白了,只是莫非四司之上没有统管协调的吗?
    朱文道:“有遥领的检校之类。”
    李寇凌乱至极,让读书人也搞不懂的官制用来做什么?
    只是防范外官造反不成吗?
    可他还是不明白让经略使管离婚的事情,这不应该是宪司管的吗?
    “经略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何况秦凤路军司有二,河湟路经略使管西边,泾原路经略使管东边,宪司却只有一个,或在泾州办公,或躲避转运使去了秦州,谁知道呢。不如都交给经略使,何况渭州的宪司衙门,是在知州手下办公的,知州自然有问责诉讼的责任。”朱文半天才说。
    李寇叹道:“看着是经略使执掌大权,到处又都是掣肘的,又以州事拖后腿,想要经略泾原路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张小乙插嘴说了一句“平时倒是有各司尽职尽责”。
    也便是如今各司不尽职尽责了?
    李寇又请教:“此时不能交由平凉知县处置吗?”
    张小乙悻悻然低声骂道:“那厮是个滑头怎肯这时钻出来,何况他也要高升了,洒家听人说甚么京东东路还是哪里,有个什么青州知州是欠缺的,那厮资历够了,正在设法调遣,走的是蔡相公的路子。”
    莫非是蔡京?
    李寇只知道姓蔡的有这样一个当过宰相的人。
    张小乙又说道:“此案在诸司看来事关重大,知县问案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索性推到经略相公眼前了。”
    那是的确想教折可适左右两难。
    一边是供应军粮必定要稳妥,一边又是什么“无子即可出”的规矩。
    李寇心里道:“看民间的想法折可适倒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他安排推举儿子上位的手段迅速至极,想来平时也是个虎狼之将,只是此刻身体不好这些手下便敢公然逼宫,健康果然是革命的本钱。”
    他随口与张小乙说道:“那也见经略使民心所向。”
    正说着,白雪覆盖下的州衙大门打开。
    李寇极目望见院内有好几进院子,最前头的院子里两边有游廊,对着大门的是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公堂。
    “那是诸司问案的大堂。”朱文道。
    他也正在奇怪,诸司问案的大堂上如今已经坐满了人。
    看那满堂的蓝袍绿袍官儿,不见有一个红袍的。
    莫非经略使教诸司来问此案?
    大堂内传出话来,叫军民人等可到院内听案,只是不准大声喧哗。
    传话的人喝道:“经略相公体魄不安,惊着虎驾仔细打翻你们的皮!”
    门口聚集的数十人上百人连忙噤声。
    正此时,大堂后头转出几个人来,只见七八个蓝袍绿袍的官儿,簇拥着一个穿一袭红袍的,头上戴着戳死人的帽翅的官帽,疾步走到大堂最上头,那红袍官儿先坐下,两廊安排的高桌子后头,那些蓝袍绿袍才都坐下。
    李寇远远望见两个人从大堂一侧转了出来,姚平康还是那样子打扮,顶盔掼甲按着腰刀,看起来怒气冲冲很恼火,一旁并肩的是折彦质,他却换上了一身绿袍,头上也戴着有长长的帽翅的官帽。
    两人身后又跟着出来个绿袍官儿,看他样子似乎满面堆笑在跟姚平康说话。
    姚平康脚下加快走出大门来,站在台阶上环顾一圈,那绿袍官儿又要拉他,被他一袖子甩开,叫道:“归乡人李寇,秦州来的流民朱文,可到了吗?经略相公片刻要问铁鞭寺与西贼挟持巧匠王小乙之案,可须做好打算,知便知不知不可胡说。”
    李寇见朱文上千拱手:“秦州流民朱文在。”
    李寇便也拱手:“归乡人李寇在。”
    姚平康脸上不笑嘴里喝道:“昨日一时可都记着么?”
    正这时,又从游廊里转出个蓝袍的官儿。
    那厮脸上笑着,眼睛里哪里有半分笑意。
    他居高临下背着手盯着朱文,竟把李寇视若未见。
    那厮问道:“你二人可是亲眼所见朝请郎杀贼的?”
    朱文道:“自然亲眼所见。”
    “若有半个假话仔细你们的皮!”那厮骤然张目叫道,“本官主一路刑狱……”
    他未说完便被姚平康讥笑道:“俺记着宪司的陈按察使不长得你这么个模样?”
    那人怒道:“本官身受按察使调遣特来询问案子,你这粗夫聒噪甚么?”
    姚平康不惧他,又讥诮一句“似乎只是你要与王家结亲的案子罢了”。
    那人面皮突然涨红,他叫道:“折经略家的公子立功,合该折经略避嫌,本司有权定夺。”
    姚平康便抱手嘲笑:“你当是金銮殿里考状元吗?你也不是官家,何来本该定夺一说?”他拍着刀柄说,“此乃军事,休说是你,便是按察使到了,怕也不该问一问军事之权责吧?你要打破本朝的祖宗家法不成?”
    这时,有车轮毂毂从一侧来了。
    李寇瞩目看去,只见两辆两轮大车,前头一辆簇拥着七八个穿绸缎短衣的人,虽看着不飞扬跋扈,只看他等有的提着腰刀,有的提着大刀,赶车的苍头老头也是个挥舞长鞭不怕打到旁人的。
    那车停在州衙门口,车里有个略带山西女子口音的道:“好了,自在等着就是。”
    又有个更显小些的女子道:“娘子,马氏也跟上来了。”
    那女子道:“她为那粮行自然是要来的。”
    后头那辆马车却是个寒酸的,车顶芦席有破损的,只是看着破损处很是崭新,接口处被拉扯变形了,应在来之前有人攻击过那辆马车。
    那车只有两个跟着的,看起来都是十七八的,两个小厮愤恨瞪着前头那辆马车,赶车的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棉衣,怀里抱着长鞭双手提着缰绳,挽力也是两匹骡马而已,只是骡马高大看着很是雄骏。
    那车有窗,窗上无帘,里头坐着个打扮得清爽,只是憔悴的很的女子,大约有二是二三的年纪,算不上十分有颜色,稍稍画了黛眉,略略擦些脂粉,形容很清瘦,稍稍圆润的脸型也清晰可见颧骨。
    只是她的发式颇古怪。
    李寇看两眼便不多看,那是个漂亮女子。
    只是他见多了电视里雪白亮丽的女明星,倒不觉着十分让他惊艳到了。
    他只觉着那女子发式很古怪,长相倒有些像演员高露。
    李寇往车后跟着的人看去,前头有六七个看着颇是义愤填膺的短衣帮闲,只是他们都穿着新衣。
    “那马氏若真是个以规矩管家业的,看她的随从都是旧衣打扮,而后头那几个却是新衣,又与她不很对付,怕是那什么粮商王某新衣大钱收买了那帮人,或者便是他们觉着马氏交出权力,他们的好日子便到了。”李寇心下猜测。
    他又见那六七个后头跟着十来个人,两边走着两个个头不高的汉子,都留着长须,一家一个打扮一新的妇人,看姿态颇是亲昵,猜测那是王家的长子次子。
    那几个中间又簇拥着两个,一个脚步虚浮眼圈发黑的无须青年,个头倒是不低,年纪大约有二十五六,面上颇有些喜气洋洋的颜色,努力却要做出肃然的样子,他扶着的是个苍头老头,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脚步蹒跚低着头只管走路,似乎是被那青年拖着一般。
    那应当是粮商一家了?
    李寇听到人群中有人低声讥笑:“老儿倒是有几分羞耻心。”
    他回头看去,却见是个险险被张小乙射杀的闲汉吴大。
    这时,李寇察觉有人到了身边。
    他余光一看,见是折彦质。
    折彦质低声问道:“李大郎怎么看待那几个?”
    李寇未及说话便被那王氏兄弟三个的骚操作惊了。
    那三个见蓝袍官儿站在台阶上,竟连他家大人都不扶了,齐齐抢上去长揖到底,两个年长的道:“赵推官。”
    原来那厮也姓赵?
    李寇瞥到折彦质似乎也哑然失笑。
    赵推官面上一怒,正要发作时,却听马车里女子道:“父亲不在大堂问案,怎么跑到外头看热闹来了?”
    李寇险些忍俊不禁,原来小赵是来拆老赵的台的!
    王家那三个先不避嫌,又有那小赵娘子“天真无邪”。
    赵推官真真是太难了。
    这才到哪里,那两个打扮一新的妇人又过去行个礼,满面笑容道:“赵推官原来早到了,怎么都不去家中歇脚?”
    这一下姚平康也哈哈大笑。
    赵推官长叹一声,只好让那老头先喝止五个小的,自去喝问姚平康:“你笑什么?”
    姚平康哈哈大笑不止,他也不说笑什么。
    这时,大堂里传出话来说是经略使要先问王氏与马娘子和离一案。
    赵推官叫姚平康笑得面红耳赤,他只好凶狠瞪一眼朱文,统着手逃也似钻进大门,绕过游廊往里头去。
    “先去,先去。”姚平康指着王氏那几个笑得捶胸顿足,道,“你等先去,早些与赵推官结了亲家,州衙门外见了面也不需假惺惺叫一声,”他捏着嗓子,学那两个妇人说话,“赵推官!”
    车里那女子又叫道:“姚横行仗着权势敢欺负人么?”
    姚平康嘿嘿笑一声才说:“俺哪里敢欺负富甲渭州的王家,俺巴结也来不及——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放肆,王家老头越发颜面无光。
    他竟一把推开三个儿子,拐杖笃笃敲打着台阶自先上去了。
    众人渐渐跟着进了州衙一进大堂。
    李寇拉了下朱文也要进时,马娘子从车上下来,她避开别人,只叫那几个随从在外头等着,她目不斜视绕开李寇走进了州衙。
    李寇叹了口气,马娘子个头也比他高了许多。
    姚平康走下台阶来,凶巴巴地喝道:“你这厮叹什么气?”
    李寇看他一眼摇头不说话,绕开也要跟着进去先看个热闹。
    折彦质笑着拉住他,道:“姚兄昨夜至今可是久住张员外家附近逡巡了一夜,李大郎可要请他吃酒才是。”
    李寇愕然,而后便知这是折彦质甚至折可适的安排了。
    想那赵推官的来意恐怕不只是要令折可适在马娘子和离一案里左右两难,也有破坏那折彦质前途的用意。
    纵然如此,以他现如今和朱文的地位,若无人家照顾只怕要为那赵推官下手整治。
    至于那些救回来的孩子,他们此时应当早被折彦质设法教会说词的。
    王小乙与周侗应当也不会阻挠折彦质立功。
    如此说来,他与朱文倒成了关键证人。
    李寇与朱文面面相觑。
    这才叫神仙打架他两个凡人掺和进了。
    他正要谢过姚平康,又听身后女子喝道:“让开!”
    李寇回头看,见一个披着鹤氅一样的大衣的年轻女子,怕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寻常,眉眼里却多有戾气,身边跟着个横眉竖目的十四五岁的小女子,两人一起瞪着他。
    原来他挡着人家的道儿了。
    “请。”李寇让开中间的路。
    两个小女子气鼓鼓走上台阶进了一进院子。
    李寇看那两个穿绫罗绸缎,戴金银首饰的女子不由又笑。
    姚平康人不住也跟着笑,却问李寇:“你这厮又笑甚么?”
    李寇道:“只是见了几个瓷怂。”
    这话姚平康竟是知道的。
    他先是愕然,而后哈哈一声,见那两个小女子凶狠地回头瞪他,便急忙假装骇然地捂着嘴,眼睛骨碌碌转着,指缝里传出“嘿嘿”的忍耐的笑。
    那两个小女子才转身又往最里头走。
    姚平康放下手面上再无笑意,口中却笑着:“瓷怂,嘿嘿,看起来王大王二确是两个瓷怂,王三长得秀气却要占个便宜,只是谁是瓷怂,只怕尚未可知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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