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德,你是说你已经破悉了,邪教蛊惑百姓的秘密?”孟文达心中掀动着惊涛骇浪。即便很想隐藏这股情绪,可微颤的眉头,却出卖了他的激动。
    毕竟查办邪教此事,他一直认为自己乃弘治朝的先驱,经验最为丰富。可越是查办,他越是感到心力交瘁。
    因为极少有邪教教徒,伏法后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孟文达甚至也曾苦口婆心地,同那些教徒们长谈过,可结果却悲哀发现,那些人根本冥顽不灵!
    “那是因为,你们上来便认为人家有罪!”
    何瑾闻言,面色就有些冷厉,道:“罪责已经定了,砍头抄家也是跑不掉了。既然如此,谁还会承认自己的愚蠢?”
    “这?......”想过太多可能,孟文达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一叶障目啊......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何瑾所言不错,自己先入为主,哪还能一窥全豹?
    只是,话说回来,谋逆造反,难道还不算是大罪?——倘若这等大罪都能轻饶,那大明的威仪何在?
    “孟大人,谋逆也分主动和被动好吧?”何瑾一直便对古代皇权的敏感神经,感到厌恶和可笑:“一个总兵造反了,麾下士卒不过奉命行事。他们甚至都不知自己是在造反,结果却要被坑杀,你说这合适吗?”
    “同样,白莲教徒们造反,不过是被一时蛊惑、迷了心智。脑子坏掉的时候,他们哪会认为自己是在造反,不过是想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罢了。”
    “假如这样就要杀掉抄家,以示震慑的话。那加入白莲教的教徒,可不就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说到这里,何瑾不由点明了最重要的关键,道:“不要忘了,白莲教吸收教徒的时候,可不会上来就承认他们是邪教逆匪!”
    话到这里,孟文达才不由真正反应过来,惊异言道:“如润德所言,我等是弄错了因果?”
    “非是那些白莲教徒心怀作乱之心,才聚众谋逆。而是他们发现被骗后,便已无回头之岸,故而只能一心铤而走险?”
    “嗯,除了一些个本就心怀野望的狂信徒外,剩下大部分的教徒,应当都属于这种情况。”
    何瑾这才点头,用事实论证道:“所以,鼓山煤矿那里的白莲教徒,我就从来不承认他们是逆匪。”
    “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还有回头之岸,故而一番改造后,他们都成了坚定的反邪教成员。”
    这一下,孟文达不由有些羞愧怃然。
    说起来,鼓山白莲教徒那件事儿,他不是没想过彻查。但何瑾实在太滑鳅,根本没给他留任何证据,结果那件事儿,便只能按寻常的灾民鼓噪来处理。
    而现在反过来想想,假如当初自己仗着天子亲军的身份,硬是抓来那些灾民拷问责打......恐怕结果就会如何瑾所言,那些白莲教徒就是不想反,也要逼得去反了。
    只,只是问题的关键虽然找到了,可该如何去做呢?
    他孟文达是捋清其中的因果逻辑了,可满朝堂的大臣,却不会轻易认同的。
    毕竟一来创朝之后,太祖朱元璋便下诏严禁白莲社、明教,并把取缔‘左道邪术’,写进《大明律》。违者,自当处于极刑。
    二来,便是如之前所言,白莲教徒毕竟攻打过府衙,起事作乱。假如朝廷连这等大罪都轻饶,那律法威严还要不要,大明朝的面子还要不要?
    谁知这问题到了何瑾面前,他却根本没有作答。大咧咧地走到一个白莲教徒面前,直接嘿了一声,问道:“你是不是白莲教徒?”
    被问话的那个家伙,是个早就吓破胆的无赖,被问了一嘴这样的问题,当即有些懵:我,我都被你们人赃并获了,你还问我这个?
    可谁知,何瑾却异常认真,还有点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催促道:“聋了吗,问你话呢!到底是不是犯了谋逆大罪的白莲教徒?”
    “小,小人是?.......”那无赖一脸迷惑,期期艾艾地试着回道。
    “哦,那你就等着砍头吧。”
    “那小,小人不是?.......”
    想不到,何瑾这次竟点了点头,来了一句:“既然不是白莲教徒,那你为何会在白莲教的分舵中?”
    “小,小人......”无赖都快哭了,生死面前,他哪还有平日的机灵和油滑,只能说了个最蠢的回答:“小人走错路了!”
    这回答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很脑残。
    谁知,何瑾却又一点头,道:“嗯,看来跟我一样,都是走错路了,被可恶的白莲教匪给抓来囚禁的!”
    “对对对......小人就是被他们抓来的,囚禁的!”无赖赶紧随杆儿上,道:“小,小人是受害者啊!”
    话一出口,何瑾鼻子都气歪了:滚一边儿去!费尽心思能救下你们性命就不错了,还要我给你们请功领赏咋滴?
    这可是封建皇权专制的大明朝,想啥自行车呢!......
    当即,怒不可遏的他就吼起来了,道:“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作奸犯科,犯了事儿后慌不择路,才被白莲教匪给抓了来。像你这等有伤风化、不识大明恩德的家伙,就该送去劳改!”
    “劳,劳改?”
    “不错,劳动改造,简称劳改。换成咱大明的说法儿,就是徙刑。”
    一听是徙刑,无赖当即不干了:“可,可小人并未作奸犯科啊......”
    “哦,那你就是犯了谋逆大罪的白莲教徒......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何瑾却忽然翻脸,蛮横到底,根本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说,你到底是作奸犯科之辈,还是白莲教徒!”
    “小,小人的确偷看过寡妇洗澡......”两害相权取其轻,小命儿当前,无赖就此道出了心中的一个秘密。
    何瑾却无心管他这个,又一个接一个地问了过去。
    人都不是傻子,有活命的机会在前,哪还会承认自己是要被砍头抄家的白莲教徒?当即,都承认了自己乃作奸犯科之辈。
    问了七八个后,何瑾也觉得够了。
    转头向孟文达言道:“孟大人,你也看到了,哪有什么白莲教徒?都是一群被抓来囚禁的罪徒罢了。”
    这时候的孟文达,要是还不明白何瑾啥意思,他就枉愧乃锦衣卫千户了。
    只,只是......这事儿还能这么干?
    你当满朝文武、朝廷法度都是闹着玩儿呢?......你比那想着用一块东宫腰牌调动大军的舵主,更傻更天真!
    但,但是话又说回来......真的是这样吗?
    假如自己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密奏给弘治皇帝。再将何瑾的一番言论解释,好生地复述地一遍......
    那一向宅心仁厚的弘治皇帝,以及老成谋国的内阁大学士们......说不定一番密谋商议后,再加上一顿遮人耳目的操作下来,事情可能就真的不一样了!
    毕竟,何瑾的处置方式,明显更妥善、更有效——既惩治了邪教作乱,又避免了杀戮无度,于国于民而言,都乃上善之策......不是吗?
    想到这里,孟文达再度仔细看向何瑾,心中不由将他的评估又拔高了一层:小小年纪,掉入龙潭虎穴后,搅得这里鸡飞狗跳不说;还一番谋划,大巧不工,化腐朽为神奇......这妖孽,到底还有多少本事儿?
    一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就在他的脑中闪过。
    随即,根本压不住心头的那股冲动,孟文达笑眯眯地抽走了何瑾手里的信,道:“润德,你真想借几个锦衣卫,去办这个案子?”
    “嗯.....”何瑾被看得心头发毛,呆呆地点了点头。
    “这事儿呢,也不是不可以商量。不过,你毕竟乃带俸的虚衔,要让本千户卖你这个人情,还得拿出点儿真本事儿啊......”
    “我,我这不是为解决白莲教善后的问题,出谋划策了吗?”何瑾可不傻,赶紧去堵孟文达的话。
    “还不够!”谁知孟文达却将他刚才的蛮横,学了个十足十,霸气地一挥手,道:“你现在便替本千户,一点点儿地就这个分舵、这个平乱,从头儿捋个头绪、打个样儿出来!”
    “啊?......”何瑾一愣眼,傻了:“让我干你实权千户的事儿,那你干什么?”
    “看着你干!”孟文达冷冷一笑,道:“干得好没赏;干得不好,本千户便要好好查查,你有没有作奸犯科!”
    “比如,唔......”他眼珠一转,便望向了一旁的柳清霜:“本千户已知她的婢女,可是死忠的白莲教匪。那她究竟也是不是白莲教徒,就要好生拷问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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