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顺遂半辈子,唯一碍眼的就是头顶上永远压着老太太这座大山,偏那老婆子看着慈眉善目,可贾府里真正的权柄都握在她手里呢,更何况还是个“重规矩”的,每每都要媳妇们立规矩,亲自侍候着用饭更衣睡觉。但即便王氏心里头再怎么咒着这老婆子,她也知道这老太太是她最大的依仗,或者说是二房最大的依仗,若是老太太没了,大伯那里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搬出荣禧堂,甚至搬出荣国府去。

    有了这个担忧,王氏处心积虑地往自己私库里搬银子,就怕哪一天老太太没了,二房上下没有着落。不过初时的心也许是真的,可人总是有了一想二,慢慢儿王氏的心越发大了,越看越觉大伯家白占着爵位,不能给府里带来一丁点好处,王氏的心里渐渐起了占住整个贾家的心思。

    她小心翼翼的奉承者贾母,为了摆出慈善的心肠或者说是为了多一个帮手,还把她的侄女儿说给了贾琏,就在这时候,头一件另王氏咽不下的事情发生了——周姨娘那个木讷的竟然有了身孕!王氏心里头恨得牙痒痒,但是这周姨娘却是当初侍候老太太的,又一贯不争宠献媚,一时不好动作,这么拖着竟然让周姨娘平安生下了孩子。这个孩子为王夫人赚尽了贤名儿,反倒是生子的周姨娘在老太太和贾二老爷眼中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娘俩儿不多时就像个隐形人一般窝在贾府的角落里被人忽视了。王夫人好歹算出了口气,只是平日里没少难为周姨娘,那小哥儿的用度更是没齐全过。

    当王氏觉着也许自己以后就这么被敬着过下去的时候,她竟然又有了孩子!贾珠都这么大了,偏又怀了身孕,这下阖府的人看二太太的眼神都不同了,对比着大太太,越发觉着二太太真正盛宠不衰。王氏得意心喜之余,看周姨娘和她的哥儿就越发不顺眼了,可不想贾敏那碍眼的入了趟都城竟然把那小哥儿带走了。王夫人正庆幸着的时候,又有好信儿传回来,那小哥儿竟在船上夭折了。可恨老太太一心向着她女儿,不仅没发难还为她遮掩特地让人给那小哥儿入了族谱。

    王氏这时候更信佛了,她只觉着自己的心愿都能实现了,真是事事如意,这份如意到她生出个衔玉有大造化的哥儿时达到顶点。老太太简直是把这孩子当成眼珠子来疼,王夫人也深信这孩子将来必定为她带来更大的尊荣。

    不过人太过舒坦了,总会有两块碍眼的石头绊脚,赵姨娘就是那块臭石头,好在赵姨娘是块扶不上墙的,老太太并不看在眼里,王夫人心被小儿子分去大半,一时就想着让她先逍遥一阵子,也全了自己的名声儿……只是接着探春出生、贾珠病逝、贾环出生,王夫人生平头一次受这样大的打击,总算女儿争气,入了宫做了贵人身边的女官儿,早晚要一飞冲天。

    因着贾母对贾宝玉的宠溺,又痛失长子,王氏已经进了牛角尖儿,认定了这贾家一切就是宝玉的。

    说道这里,王氏的大半辈子都是风光的,只是转折往往就在不经意的时候儿。贾敏的三个小崽子进京了!后来王夫人在狱中的时候,回想起来,真就觉着这死鬼贾敏真真是她的克星,就是在她的三个小崽子进京后,还不知觉的时候儿,她的名声就败光了,后来更是因为林家的事情连累,言官们竟然把贾家的小事情弄到圣驾面前去!王氏心里认定就是那次御赐之物的事情叫圣上记住了贾家的坏名儿,才有了后头抄家问罪的事情,这一切都是林家害的!……

    好不容易分了家,她们二房真占了“荣国府”,碍眼的都走了,王氏心里得意,老太太并经是偏疼宝玉的,这会儿没拿出真正的体己来,可最后这些都还不是宝玉的么。结果宝玉竟然不见了,王夫人在佛堂里气恨极了,就觉着老太太没有使心力寻宝玉。等到贾母终于没了,操办完丧事儿,王夫人从禁足她的佛堂里大大方方的走出来,比起才来几月不知内情的宝二奶奶佟氏,王夫人自然对老太太房里的事情了若指掌,声势浩大就带人闯进了贾母的上房去,拿住了鸳鸯就要审问老太太的体己。

    鸳鸯是个沉得住气的,拿着几张纸镇定道:“太太,二奶奶,这是老太太房里我们几个的身契,老太太有言在先,念在我们服侍尽心的份上,放我们几个除籍。”见王夫人瞪大眼,鸳鸯心里也怕,这二太太自赎买回来后就有些癫狂,面子名声全不要了,市场不顾身份撒泼动手。

    鸳鸯盯着王夫人的眼,强自又道:“这事儿大房大太太和琏二奶奶都是知道的,若太太不信,尽可以请来与奴婢对质。”这话却是正中王夫人的软处,这老太太的体己若叫大房知晓,还不得分出一杯羹去!

    王夫人脸上下拉的嘴角已经成了常态,时间长了皱纹都生得变了味道,一副刻薄严厉的面容,不见往日半点慈眉善目,这会儿她使劲提起嘴角,僵硬的笑道:“既然这事儿是老太太说的,那就这么办罢。只是老太太留下的物事儿?”眼睛死盯着鸳鸯。

    佟氏在一旁看热闹,只是勾起的唇角怎么看怎么有那么一股子事情全掌握手中的笃定架势。

    鸳鸯放下半颗心,道:“老太太留下的物事儿自然都是宝二爷的。”这话说出来王夫人和佟氏的眼睛都一亮,却听鸳鸯又道:“不过还请太太和二奶奶把咱们几个姐妹的家里人都招来才好,当着面儿向衙门除了籍,咱们才好说话么。”恐怕王夫人等不愿,又忙道:“老太太之前在钱庄里存了一笔物事,吩咐咱们只能除了籍才能去取来。”

    王夫人脸沉了沉,冷道:“既然鸳鸯姑娘不相信咱们,那就按你说的办罢。”索性又撕破脸道:“不过你们从这里出去,衣裳和包袱都需要查一查才好,省的有那些心大的,想夹带走不该带的物事!”

    聚在屋子里的贾母的丫鬟们脸色都不好,鸳鸯讽刺笑笑,道:“就这样罢。”

    王夫人和佟氏心急要到手的钱财,自然办事飞快,不到半晌鸳鸯那几个丫头就脱籍成了自由身。鸳鸯拿出一个小匣子,里头不仅有宝石金玉首饰和一些银钱,还有贾母签了名字画过押的留物明细和钱庄的条子信物。

    王夫人上去细细清点了,又兴奋又满意,一边使人去钱庄把物事都取回来,一边盯着鸳鸯这几个丫鬟的包袱和身上。

    强忍着怒气和羞辱,任几个老婆子上来细细搜索了一番她们身上,包袱是王夫人亲自搜检的。过了一会子,王夫人才叫人“送”几个丫鬟出府。

    一出府门,一个丫头就掉下泪来:“二太太也太过分了!就连当初老太太赏的鎏金戒子也收了回去,如今我只剩了头上戴着的银钗子和几件不值钱的衣裳,我又没有老子娘,哥嫂连来都不来,日后可怎么办呢?”

    另外几个脸色也不好,只是这会儿没人愿意把这没了身家的姐妹带回家去,一个个都沉默不语,等外头来接的父母兄弟过来就低着头去了,只留下哥嫂也没露面的鸳鸯和那个丫头。

    那丫头咬着唇,见平日要好的姐姐妹妹就这么走了,泪哗哗的掉,哭道:“这些人竟然连道一声别都不说就走了!白费了素日那样好。”

    其中一个临走前还颇为怨愤的瞅了鸳鸯一眼,鸳鸯站在那里,心里头清楚这是怨上自己把她们都除籍带出来了,压下眼里的湿意,鸳鸯心里冷道:“莫不是还想着留在贾家攀高枝儿罢?宝二爷早不见了!就二太太那性子,看不惯她们这些跟在老太太身边有几分体面的丫鬟已久,若不趁机脱籍出府来,只怕老太太体己到手,接下来就能把她们卖出去,为了银子二太太什么干不出来,找来的人牙子八成是做那些脏污地方买卖的!

    人散了,那小丫头抹抹泪,抓紧手里的包袱道:“鸳鸯姐姐,咱们走罢,要是呆久了,万一他们听到信儿找来了,只怕转手仍旧把咱们卖出去!”原来这小丫头和鸳鸯的哥嫂早在贾府遭难的时候就卷起家当跑到老家乡下去了,这回叫家人鸳鸯故意漏了她们两个的。

    鸳鸯点点头,为那些姐妹绝情依旧有些难受,却听这小丫头悄悄道:“鸳鸯姐姐,你别怕,二太太搜走了我的碎银子,可这些年我存下来的前几个月就托人换成了银票子,昨儿晚上摸着黑悄悄缝进旧袄子里了,没被搜出去,有二十两那!够咱俩用一阵子了。”

    鸳鸯心里头有些暖意,她没看错这小丫头,也不枉她私下里嘱咐不叫她说出哥嫂的去处。鸳鸯管着上房内外,自然清楚这丫头手脚勤快但不回说话讨巧,并不太受老太太待见,这二十两的确是这些年攒下来的极限了,这会子一股脑告诉自己,是个好心眼的。

    鸳鸯笑笑,也不说话,拉着小丫头走远了,直到离贾家隔了两条街闹哄哄破破烂烂的地界儿,两人把浑身上下的首饰都摘下来塞怀里,鸳鸯扯乱小丫头和自己的头发。问了好些人,鸳鸯带着小丫头坐上了一架破破烂烂的马车,给了三个铜板往乡下去了。

    这是人家村里专门用来拉人往返村子和都城的马车,鸳鸯拉着小丫头低着头坐在边上,另外还挤着几个婆娘和娃娃,力气大的男人都在后面用脚大步跟着,一个大婶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鸳鸯和小丫头穿的都是灰扑扑的旧衣裳,只是离近了还是能看出是好料子来,鸳鸯半低着头笑笑,很是羞涩的样子,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俺家男人给人帮忙赚了几个闲钱,叫俺带着俺小姑子来都城看看富贵人……”说着很是仔细的用袖子底下的手来回抚抚衣裳上的褶皱,很爱惜的样子。

    那些女人一听就“明白”了,感情这是穿着好衣裳来都城见识来了,就有打趣的;“你家男人很疼你那。”

    鸳鸯低着头装作害羞的一声不吭,那些人也不在意,自唠起东家长西家短来。自始至终,鸳鸯的另一只藏在袖子底下的手都死按着小丫头,不叫她抬头也不叫她说话。两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细白的手更是没露出半点来,就是给铜板也是所在袖子里头丢出来的。众人都以为这两个小媳妇小姑娘害羞,并不在意。

    等马车跑远了,一直暗中跟着两人的贾府的小厮向地上唾了口口水,道:“咱们回去罢,看这样子是投奔乡下亲戚了,就二太太疑心重,她们净身出户的那还能藏什么银钱。啧啧,看鸳鸯姐姐那样子,真可怜那。”

    等出了都城,鸳鸯才舒了一口气,用眼神止住小丫头的问话,带着她从一个离都城不远的小镇子上下来。拿出几个大钱买了两身最次的宽大的土布衣裳,囫囵的套在外头,包袱皮也换成土布的,在小镇子上的车马行里雇了一辆又小又破的马车,直往一处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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