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洛山位于县城西南的两条河流交汇处,山高林盛,郁郁葱葱,每逢春夏,当地人拖儿带女,常来此山踏青赏花。
    除过鸡洛山,中牟城北还有座牟山,相传是曹操和袁绍对峙官渡时堆积而成,和鸡洛山成南北对峙之势,俯瞰着偌大的华北平原。
    楼弥加站在鸡洛山顶,衣不解甲,身杆笔直,任由暴雨顺头而下。几道闪电狰狞的划破长空,可以看到半山腰绵延到山背后,密密麻麻的藏着两千骑兵,全都黑衣黑甲,屹立不动,透着无比震慑的精锐之气。
    时间慢慢的推进,到了晚上戌时,下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停下来,又等了大概两刻钟左右,身边的副将突然用压抑的声音兴奋的喊道:“军主,看,北边有火光!”
    白天的时候,李冲见大势已去,准备从芦庄撤退之前,先行派斥候快马赶回中牟报信,元沐兰料定徐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命楼弥加往鸡洛山埋伏,让他只要看到北方火起,马上发动进攻。
    黑夜里无法辨明方位,更无法准确的寻找敌人的位置,所以火光成为敌我双方的指引和标记。
    楼弥加霍然转身,盔甲扬起的水线把低矮浓密的草丛打的起伏不定,刚毅的脸上满是萧杀,道:
    “上马!”
    大雨过后,满地泥泞,行军速度不快,但骑兵的机动能力仍然优于步兵,只是差距不再像平时那么遥不可及。
    行至半途,忽然听到震天响的喊杀声,道路右边的树林里冲出大批楚军部曲,强劲的箭矢如飞煌而至,一时竟不知有多少人。
    黑暗之中骤逢强敌,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楼弥加急忙勒马后撤,麾下众将也没了斗志,丢盔弃甲,纷纷掉头逃窜。
    齐啸率众衔尾追杀三里多地,周遭猛的亮起无数火把,穆梵骑着骏马,当先走出,笑道:“敌将何人,还不下马请降?”
    齐啸心知中计,他一边下令收束因为追击而变得有些散乱的锋线,一边细观那些火把,只见少数火点飘忽不定,大半稳在原地,应该是敌人兵力不足,故布疑阵,想要吓退他。
    众所周知,逃跑中的敌人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羊,一旦在追击中被彻底击溃,说不定全军要葬送此地。
    全军葬送还是其一,其二,若阻挡不住鸡洛山之敌,让他们对明敬的侧翼发起突袭,前军两万人和裴叔夜、屠元的两万后军都将陷入极大的危险当中。
    兵败如山,与其因为撤退丧失主动,还不如原地结阵以守,只要挨到天明,支援一到,尚可扭转战局!
    “列——阵!”
    鼓声响彻寒夜,七下,各自归伍,十一下,圆阵立成,十五下,枫枪如林,刀盾成墙,弓弩仰起,三千人发出视死如归的怒吼:“战!”
    穆梵的坐骑身经百战,可也在这汇聚了人心和战意的吼声里后退了两步,他再看身旁众人,无不骇然,谁也没想到刚才还纷乱的楚军竟然能够在数息之间重新列阵,并且焕发出的斗志如此的澎湃和汹涌。
    这依赖于楚军精良的训练和严明的军法,就算在追击的过程里也保持着基本的伍和什的编制不乱,一旦需要紧急集合,不必去找隶属的屯长和百将,只需就近往军衔更高的主官处靠拢即可,列阵的效率得到了大大提高,而有了阵势为依托,士气不会受到影响,战斗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得到保证。
    “困兽犹斗,不知死活!”穆梵冷冷的道,心里却对元沐兰佩服之极,所谓神谟远算,莫过于此了。
    自得知芦庄大败开始,元沐兰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出的决策,几乎料准了敌人的每一步动作,仿佛最厉害的弈棋大师,埋子做局,伏线千里,终于将楚军引入了瓮中。
    芦庄的耻辱,今夜将以鲜血洗之!
    穆梵拔出腰刀,身先士卒,厉声道:“大鲜卑山的勇士们,今夜,用你们的刀和箭,让徐佑知道什么叫败阵之痛!杀!”
    等如潮水般源源不绝的魏军兵卒从四面合围过来,齐啸赫然色变,这才明白自己又是棋差一招:
    对方故意用火把的疑点诱使他选择留下来死战,怕的是他当机立断后撤而走,那样就无法进行合围。
    实际上,魏军的兵力远远超过他之前的预估。
    元沐兰想要吃掉的,并不是明敬的追兵,而是他的这支伏兵!
    在距离鸡洛山正北二十多里、距离中牟县城正西十多里的地方,是声名遐迩的圃田泽。圃田泽为天下九泽之一,春秋以前面积很大,东西四十余里,南北二百余里,然而自战国魏惠王引黄河水入泽,又掘鸿沟下注颍水后,泽面逐渐缩小,到了如今,泥沙淤积严重,水位下降,湖中间陇起许多大大小小的沙冈,把圃田泽分成了二十四个小湖泊,大渐,小渐,大灰,小灰,义鲁,练秋,大白杨,小白杨,散哧,禺中,羊圈,大鹄,小鹄,龙泽,蜜罗,大哀,小哀,大长,小长,大缩,小缩,伯丘,大盖,牛眼等,津流径通,渊潭相接,水盛则北注,渠溢则南播,是调节当地水利的重要枢纽。
    明敬的前军就是在圃田泽遇到了李冲和宴荔石,这两人撤离芦庄后没有直接逃回中牟,而是和元沐兰派来的援兵会合后,选择右靠圃田泽摆开了阵势,准备于此地再战。
    李冲望着楚军逐渐的接近,在马背上对晏荔石抱拳,笑道:“殿下命我等务必拖住明敬一个时辰,可其兵力数倍于我,又挟新胜之威,士气昂扬,此战,或许无法活着回中牟,就此和将军别过!”
    晏荔石放声大笑,手中长槊横架马背,顾盼间说不尽的豪气,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马革裹尸对我辈不过寻常事,幽冥路远,当与君同行!”
    “壮哉!”
    李冲猛夹马腹,拔刀斜指,目光变得坚毅而凶狠,道:“我率五千人挡住明敬的正面进攻,右翼有圃田泽,楚军无法迂回,左翼就拜托将军了!”
    “我死之前,保你左翼无忧!”
    晏荔石掉转马头,长槊挥舞,道:“柔玄军,跟我来!”他是柔玄镇的镇都大将,所部柔玄军又号称陷阵军,在六镇兵里最是悍不畏死,芦庄之战尚未来得及上战场就因大雨而撤离,现在云收雨住,满天繁星,正是一展身手的时候!
    双方很快遭遇,二话不说,兵锋狠狠的撞到一起,各自拼命奋战。失去了大半机动性的六镇兵下了马,仍旧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军,四倍的兵力悬殊,却能牢牢的坚守阵地,死战不退。
    见久攻不下,又忧虑齐啸那边的战况,裴叔夜来见明敬,对当前的局势提出自己的看法:元沐兰应该是以李冲、宴荔石部阻击明敬和裴、屠二人的追兵,然后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前去围歼齐啸部,否则的话,李、宴等人完全可以退回中牟防守,没必要在圃田泽以弱势兵力冒险决战。
    明敬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按说现在齐啸应该出现,可人踪不见,显然陷入了苦战。苦战的原因还不明确,但裴叔夜跟随叶珉参加过洛阳大战,言听身教,见识和嗅觉都在水准之上,他的看法,至关重要。
    “若真的是元沐兰的诡计,敢问裴将军可有破敌良策?”
    像这样发生在夜间的战斗,沟通不畅,敌情难辨,全靠指挥者的智慧、判断和临机应变的能力,双方其实都在弄险。
    若明、裴、屠三人先击败李、晏,然后南下救援齐啸,则元沐兰的战术意图无法完成,只能黯然退回中牟;若是元沐兰先歼灭齐啸,再率兵北上,则明、裴、屠就成了碾板上的猪羊,楚军将会经历西征以来最大的一次惨败。
    这是赌博,但不可否认,元沐兰赢在先手和主动,赢面更大。
    因此,裴叔夜决定险中行险,由他亲自率领八百死士,从南北两线的战场中间悄然穿过,直取中牟!
    他的依据,魏军兵力不足,分兵八千于圃田泽,元沐兰手里最多还有三万人,按照她一贯爱用奇兵的心性,若要确保尽快吃下齐啸部,很有可能倾巢而出,聚歼齐啸后,就可借山崩之势,再北上吃掉明敬等人。
    胃口很大,谋局很妙,成功的概率也很高,但是,这也说明,中牟将变成一座空城!
    明敬没有犹豫太久,现在分兵去救齐啸只是添油战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反而会中了元沐兰围点打援的陷阱,而回头向徐佑请援也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裴叔夜冒一次险。
    成了,意义重大,战果显著;不成,眼前的战局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只是,若中牟并非空城,裴将军的处境会十分危险……”
    裴叔夜笑了笑,翻身上马,道:“明兄,虎钤堂的第一堂课,山长就告诉我们,若要天下求治,则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我若死了,家里老娘自有大将军府照料,等到驱逐索虏,复我河山的那日,别忘了在我坟前倒杯酒,兄弟死而无憾!”
    明敬抬起右手,庄而重之的行了军礼,道:“今夜之后,你老娘就是我老娘,你回不来,我去晨昏请安,替你尽孝!”
    裴叔夜同样回了军礼,辞别而去,慨然道:“身赴黄泉台,骨肉为血泥,男儿合当沙场死,青山无处不可埋……”
    鸡洛山附近已经是尸横遍野,虽然齐啸的排兵布阵并无漏洞,前后守得如铜墙铁壁,元象弓和万钧弩等利器也给魏军造成了特别大的杀伤,穆梵因此吃尽苦头。
    可当带着鬼脸面具的元沐兰出现在战场,五百名黑袍赤甲的近卫都组成锋矢阵,她一马当先,锦瑟翻飞,杀人如芥,魏军从上到下仿佛神魔附体,随着公主殿下英姿飒爽的身影,嗷嗷叫着猛然冲破了楚军的防线。
    ……
    明敬派人向后方的徐佑通报军情,和屠元合兵一处,疯了似的发起进攻。裴叔夜则率八百人从后方脱离战场,然后悄然穿过中间那片广袤的密林,出现在中牟城下。
    果不其然,城内只有数百老卒,裴叔夜奋勇先登,一鼓而下。他孤军深入,不敢久留,干脆放了一把火,烧了魏军辛辛苦苦储存的数千石粮草和大量军资。
    熊熊升腾的火光照亮了中牟方圆数十里的夜空,首先发现异样的是正被围攻的李冲部,不知是谁喊道:“中……中牟起火了……”
    众将士纷纷回头观望,恐慌情绪迅速蔓延。明敬抓住机会,指挥各军全力压上,同时监军司的人熟练的喊起“中牟已克,粮草尽焚。放下武器,投降不杀”的口号,魏军军心涣散,再无斗志,任凭李冲如何弹压,也回天乏力,旋即崩盘。
    兵败如山倒,八千魏军死伤六千多人,连龙威中郎将李冲也被明敬俘虏,其中大半是被楚军逼进了圃田泽,落水后被杀被俘。
    柔玄镇不愧陷阵军之称,宴荔石在部曲的拼死护卫下侥幸逃离,他不敢回中牟,沿途收拢残兵,掉头寻元沐兰去了。
    明敬此时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南下救援齐啸,和元沐兰的主力交战。只是刚刚经过一场厮杀,将士们疲惫不堪,他手里的兵力又不占优势,此时和元沐兰交手,不仅胜算不大,很可能招致大败;二是迅速东进,支援裴叔夜,占据中牟,截断元沐兰的退路,等徐佑大军一到,就可前后合围,立此不世之功。
    智力中上者,都知道该如何抉择,但问题在于,齐啸不仅是明敬的旧主,而且对明敬有大恩,此时能救他的只有自己,若弃之不顾,日后如何有面目立于天地?
    可是……
    明敬狠狠一刀劈在空处,面目因为痛苦而变得有些扭曲,他举目四顾,燃烧的尘烟,东倒西歪的尸体,鲜血染红的土地和部曲们坚毅的脸庞,终于下定决心,遣一校尉押送俘虏回芦庄报捷,由他和屠元率余部,抛却所有辎重和甲胄,只带刀枪和弓弩,全速前进,务必赶在元沐兰回师之前抵达中牟。
    齐啸正面临山穷水尽的局面,所部三千人几乎死伤殆尽,仅剩四百多人,被压缩在咫尺方圆之间,他们用巨盾组成圆阵,上千支枫枪架起,纵横交错,好似一个铁甲刺猬,让人无法下口,魏军发起数次攻击,在巨盾外留下数百具尸体,竟一时攻之不下。
    一般来说,部曲死伤超过三成,很大几率就会崩溃,可齐啸的战损已到了七成,仍然死战不降,看不到任何崩溃的迹象。
    元沐兰目光冷冽,声音清幽,道:“楚人之顽强,远胜百余年来我鲜卑人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也必须引起足够的警惕!”
    身旁的穆梵略带讥嘲的道:“真该让平城的那些大人们来这里瞧瞧,楚人究竟是不是他们口里和猪羊无异的岛夷……”
    他前次丢了豫州,颇为狼狈,招致平城有不少批评和指责的声音,若非元沐兰赏识,数年之内,基本没可能再次带兵。这会见六镇精锐尚且打的这般艰难,心里竟有几分变态的快感。
    这时,武川镇的猛将鲍力伐出阵,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善使铁骨朵,战场上扫出去就是一大片死伤,直接冲到了盾阵前,抡起铁骨朵,重重的砸了过去。
    咚!
    巨盾摇晃,里面撑盾的兵卒被生生震死了两人,又是两人死命的堵住,数支枫枪从盾漏口刺向他的腰腹,鲍力伐怒目圆睁,不躲不避,蒲扇大小的手掌张开,抓住枪头,铁骨朵一砸,全给砸成了两截,然后揉肩撞去。
    咚!
    盾阵散开,围攻的魏军欢呼声大振,刚准备一拥而上,一支箭矢突然射来,穿过鲍力伐的左眼,透脑后而出!
    齐啸放下元象弓,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平静,他身陷重围,无力反攻,但多拖一刻,就能为明敬争取更多的时间。
    鲍力伐的死,让魏军的攻势为之一挫,楚军趁机把盾阵重新竖起,眼见再这样下去耗时弥久,元沐兰秀美微蹙,玉腿轻夹马腹,在众多将领的惊呼声中,如闪电般冲出,距离十数丈时纵身而起,足尖轻点马鞍,身姿如凤舞九天,锦瑟枪流淌着淡金色的光芒,无声无息的刺中了巨盾。
    盾碎!
    同时七八人倒飞阵内,又撞翻了二十多人,无不仰天喷血,筋骨寸断,再也爬不起来。
    一枪之威,惊天动地!
    元沐兰并不停留,再次纵身而起,直扑齐啸,身后的魏军也反应过来,从打开的缺口潮水般涌入。
    白刃交错,没人惨叫,也没人后退,杀红了眼的双方只看到敌人的喉咙和胸膛,狠狠的用手里的武器插进去,往前,往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几乎没受到有效的阻拦,元沐兰接近齐啸,而齐啸的旁边还有二十名近卫,可面对元沐兰时,只感觉孤身一人,他猛然咬牙,长刀破空,激荡的刀风发出蜂鸣似的颤声,劈向锦瑟枪的枪尖。
    锦瑟消失!
    下一秒化作五十条丝线,银蛇漫天,当头罩住全身。齐啸这刀劈在空处,无法泄力,胸腹间气机逆转,难受之极,噗的吐口鲜血,拼尽全身修为,刀光乍起,如封似闭,叮叮当当的金铁之声不绝于耳,瞬息的时间,刀枪交击了整整五十下。
    声灭光敛!
    元沐兰站在身前尺许,锦瑟枪指着齐啸的喉咙,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渗出血污,不成人样,神色依旧平静,淡淡的道:“杀了我吧!”
    战斗已接近尾声,楚军尚能站立的仅有二三十人,也人人带伤,其余全部壮烈,他们站在齐啸左近,毫无惧意,显然抱着必死之心。
    元沐兰温声道:“齐将军,贵部用无畏和骁勇捍卫了楚人的荣耀,你若肯投降,我主自不会吝啬赏赐,而你身后的这些勇士,我也可承诺,放他们安然离去!”
    齐啸笑道:“承蒙公主看重,不过,我是汉人,过不惯你们胡人茹毛饮血的日子,劝降就不必了,我和我的弟兄们从来都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
    话音未落,突然双目睁大,眺望远处,露出震惊的神色,元沐兰跟着回头,看到中牟的大火,正把那夜空烧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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