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接到江夏王谕令的各军军主齐聚江宁,檀孝祖是连夜回来的,比其他人早了两个时辰,提前见过了徐佑,知道了前因后果。虽然同样感怀于生死无常,可他毕竟是军人,杀伐果断,不会让情绪控制了理智,心里飞快的分析了利弊,完全同意徐佑的解决方案。
    其实,除了同意,他也别无选择!
    等众人到齐,江夏王隔着幕帘召见了他们,说是染了风寒,不敢见光、见风,隔着幕帘隐约可见殿下的身影靠在床头,几个侍女奉药服侍,时不时的听到几声黏连着肺腑的剧烈咳嗽。
    侍卫队主杨椿立在幕帘左侧,穿着皮甲戎服,腰间挎着刀,还是往常见到时的威严和冷峻。录事参军颜婉站在右侧,不过随即被江夏王召见,他当着众人的面,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也就是这短暂的一瞬,房子里不少人看到了江夏王的侧脸——苍白、瘦弱、干瘪,竟似病的不轻。
    “……咳,我气力不足,说不上太多话……还是按照昨夜议定的章程,由你和众将分说,他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当明白以大局为重……咳,咳……”
    颜婉的声音带了点哭腔,道:“殿下务必宽心,大夫说了,再用几服药,把风邪逼出,定可痊愈的……”
    “痴人,生老病死,还有什么看不破的?去吧,叫檀孝祖进来!”
    颜婉出来时双目红透,眸子里的水痕直打转不滚落,简直是一等一的演技派。檀孝祖大为佩服,双手整了袍服,腰身略弯,脚步霎时沉重了千斤,脸上的神色不变,可给人的感觉却悲戚莫名。
    老匹夫,好深沉的心机!
    颜婉低垂着头,心里恨恨的道。
    听了江夏王的话,房内众人无不骇然,惊疑和忧虑开始弥漫。可荆州治军严苛,没有被点名,无人敢说话议论,只能互相以眼神交流,却又不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孝祖,你知兵善战,然脾性耿直,得罪了人却不自知。长此以往,祸不在阵前,而是起于项背……有我在,自不用担忧,尚可护你一二,若我不在了,你该如何是好?今后当多读书,养养气,雅量容人……去吧,颜婉之前有冒犯你的地方,我代他给你赔罪,今后国事家事,都要仰仗你们同心同德……”
    这下所有人都听出来江夏王有安排后事的意思,众将顿时色变,要知道这不是平时,这是在造反啊,造着造着没了主心骨,甚至可以说没了大义的名头,哪还怎么造的下去?
    等死?还是投降?
    安休明残虐无道,投降了会饶过他们这些人吗?就算暂时饶过了,会不会秋后算账?
    一时间各种思绪纷至沓来,竟压过了对江夏王命不久矣的关心。彼此相处这么多年,感情不能说不深,但是感情再深也比不过自家的性命和前程。
    这不残忍,这很现实!
    檀孝祖从里面出来,更让众将觉得奇怪的是,竟然看到了本该在下游督战的临川王安休林。
    “我和六弟约同举义,东西并进,互为奥援,江夏临川,本为兄弟,荆州扬州,原是一体。现在我身染沉疴,无力掌控荆州局面,故请六弟以骠骑大将军兼任荆州刺史,都督荆雍江扬梁五州诸军事,尔等当以侍我之心对待,切记,切记……”
    江夏王的咳嗽声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让人心惊肉跳,仿佛下一刻就会一口气憋住,再也醒不过来。
    若是江夏王真的不行了,那投靠临川王总比归顺金陵要好……
    正如郭勉看不上安休林一样,这些骄兵悍将也不太看得上安休林,可货比货得仍,跟安休明一比,至少跟着安休林,大家的命保得住!
    这样一想,思路就打开了,安休林势弱,必须得依赖荆州军才可能站得稳脚跟。也就是说,投靠过去,非但不用害怕手里的权力被消弱,反而会适当的进行加强。
    这,貌似是好事?
    反正到了这个地步,不管谁领头,只要是安氏的皇子就成,新亭刚刚大捷,形势大好,跟着临川王搏一搏,总比夹着尾巴投降强!
    “你们出去吧,我累了……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了六弟和颜婉,你们听令行事,若有人胆敢阳奉阴违……檀孝祖!”
    “节下在!”
    “我病了,动不得!你的刀还砍得动吗?”
    檀孝祖拔出腰刀,寒芒照耀斗室,横在胸前,睥睨四顾,道:“节下的刀,专砍负恩背义的狗东西!”
    众人心头一凛,薛玄莫瞧檀孝祖的目光扫了过来,后背冒出冷汗,急忙屈膝跪地,道:“节下听令!”
    澹台斗星跟着跪下,其他人不敢再犹豫,齐齐跪在地上,道:“节下听令!”
    “好,好,好!
    江夏王高声连说了三个好字,激昂之声,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纵横南北的年少时,然后声音渐渐的回落,终至悄然无闻。
    以清明易容为江夏王的身体,以宗羽的口技为江夏王的声音,两者配合,天衣无缝,再有颜婉和檀孝祖背书,没有任何人怀疑床上的这个江夏王是假冒的,这样就可以完美的把江夏王死亡的时间往后推延,解除了安休林等人的嫌疑,避免了太多太多的麻烦。
    离开卧房,到了正堂议事,檀孝祖和颜婉联袂请安休林上座,他推辞不就,最后还是薛玄莫、澹台斗星等人全部发声请求,这才勉为其难的落了座。
    “……三兄吉人天相,过段时日,自会痊愈,大家不必过于忧虑。至于召我前来,只是暂代荆州刺史,凡政务军务,还由颜参军和檀司马商量着办,你们只管安心作战,等打进了金陵,皇纲复纽,天纬更张,诸位加官进爵,封妻荫子,生生世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安休林表现的平易近人,甚至可以说十分的谦恭,和动辄打骂部曲、喜欢御下以威的江夏王判若两人。只短短的工夫,他把房内所有人认了个遍,不仅叫的出名字,连每个人的出身、履历、战绩全都如数家珍,或温言抚慰,或褒奖有加,或闲话家常,让人如沐春风,不由生出亲近之意,感激之情。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心服口服,可不管怎样,至少初步取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没有造成人心崩塌的最坏局面。接下来又议了前方战事,各军提出了眼下面临的最迫切的困难,大多是后勤补给方面的问题,然后由颜婉一一给出解决的时间和方策。
    安休林果然如他所言,并不插手这些事,只当了个神像摆在堂前,每有所请,尽皆许诺,让众将大感安心。
    为上者可以不懂,但千万不要不懂装懂,造反就像创业,安休林以安氏血脉和正统大义入股,其他人以聪明才智和奋勇忠诚入股,该谁的工作谁干,公司才能维持良好的运作,不至于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之后简单安排了膳食,毕竟江夏王病入膏肓,大吃大喝不成体统。等吃过饭后各回房间休息,准备明天一早再回新亭。曹淑龟缩查浦垒,不敢冒头,连给沈度提鞋都不配,但也不能当真把他视若无物,要是对方突发神经,今天夜里组织反攻,新亭只留了几个将领,未必守得住。
    寅时中,无星无月,正是酣睡淋漓的时候,宅院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不少奴仆们的惊呼,众人纷纷从房里出来,看到杨椿带着数百名近卫严密把守各个路口,这才知道江夏王刚刚薨了。
    由于白天演的那场戏,给所有人预留了心理建设的时间和空间,江夏王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安休林哭死在了病榻前,檀孝祖一把拉起了他,厉声道:“三军不可一日无主,请殿下即刻受大司马、大都督、荆州刺史的印信,从即日起,荆州军十数万精壮,甘受殿下驱使……”
    话音未落,颜婉簇拥着两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人正是竟陵王安子尚,他老态龙钟,满脸污垢,穿着的粗布麻衣臭不可闻,大声道:“还受什么荆州刺史……要我说,休林,你当登基为帝!”
    满屋皆惊,连哭声都停了,然而只有数息之间,脑袋活泛的就明白过来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凌江将军、长宁太守罗禽扑通跪地,道:“竟陵王所言极是,逆贼休明藉履国权,穷凶极乱,,非殿下不能安危定倾,且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节下斗胆请殿下即皇帝位,功成事立之后,节下愿以死谢僭越之罪!”
    颜婉自负才高,机敏过人,关键时候却被一个小小的太守抢了先,登时冷冷的看了眼,心里记下了这笔黑账,也跟着跪了下去,道:“臣闻天生烝民,树之以君,所以对越天地,司牧黎元。圣君有鉴于此,知天地不可以乏飨,故屈其身以奉之;知蒸黎不可以无主,故不得已而临之。今国家之危,有若缀旒,请殿下以社稷为务、以黔首为忧,统承洪绪。”
    安休林急得摆手,连忙扶起颜婉和罗禽,垂泪道:“三兄刚去,我且悲且惋,五情无主,如何敢擅居帝位,此事切不可再提……”
    跟在安子尚身后的是袁灿,眼见安休明杀了安玉秀,新亭又大败而归,曹淑换了沈度,再待下去要么死于安休明之手,要么城破后被问罪,还不如尽早出城投靠,以他袁氏的门楣,应该自保无虞。
    不过司隶府逐渐加大了宵禁力度,现在想出城也不是那么容易。袁灿早看出安子尚也有离城的意思,悄悄去了王府,两人一拍即合,随即钻狗洞出了青溪,沿着秦淮河逃出南城。
    谁知刚刚离城三里,遇到了萧勋奇。
    萧勋奇孤身站在道左,可谁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的黑暗中藏着多少杀人不眨眼的徒隶。安子尚吓得脸色苍白,瘫倒牛车里,连袁灿也暗道大事去矣,准备引颈受戮。可出乎意料的是,萧勋奇并没有出手,而是冲着牛车遥遥下拜,然后转身没入了远处的夜色里。
    过了好一会,绝处逢生的安子尚和袁灿对视一眼,袁灿低声道:“萧校尉这是何意?”
    安子尚艰难的咽了口吐沫,道:“树倒猢狲散,他这是求着咱能在日后帮萧氏说两句好话……”
    连萧勋奇也知道大势将去,故意放了安子尚和袁灿一马,为家族的将来结个善缘。安子尚领了他的情,和袁灿不眠不休,直奔江宁而来,正赶上安休林哭三兄的这一幕,旋即将原本要给江夏王的建议提了出来。
    请安休林即皇帝位!
    反正肉烂了在自家锅里,江夏王没了,那就是你临川王。
    很多时候,哪怕皇帝的选择也是这么的随便,无非时也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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