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纷纷洒洒,时断时续,天气始终没有放晴。织锦溪两岸的垂柳如同枯木焕发生机,银装素裹,妆点的整条巷子都炫目起来。
    左彣从外面回来,用掸子拂去积雪,脸色有些不豫,道:“郎君,卧虎司的徒隶又多了几个,张扬的很,也不避讳,就在周边来回走动,时不时的找四邻打听静苑的情况。”
    徐佑正在练字,这段时日他很少出门,打发时间将之前四处奔波落下的字体又捡起来。书法一道不进则退,他要安身立命,就不能荒废了一笔好字。
    “黄耳犬闻异声而动,是不是你们谁撞翻了碗筷?”这话透着调侃,却是有出处的。司隶府的卧虎司有次办案神速,嫌犯被抓时还在收拾细软准备跑路,苦着脸说你们这群黄耳犬怎么来的这么快,一个徒隶答道吾辈闻异声而动,你这老狗的囊中银钱一响,我们就知道了,被传为笑谈。
    秋分和履霜分侍左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一人研磨,一人镇纸,同声说道:“没有!”
    “没有?”
    徐佑收了笔锋,对刚才的字略有些不满,不知是手中的中山毫笔质量太差,还是这张左伯纸失了韵光,反正怎么看怎么别扭,叹了口气,道:“看来孟行春还是不放心我啊!”
    一旁躺着的何濡翻看着一本发黄的古籍,不知谁人所作,从静苑的某间灰尘密布的书房里找到的。此间宅院的前主人跑近海行商,竟从天南地北收集了许多古籍藏在家中,不过看书页上的灰尘,应该没怎么翻看过,纯属附庸风雅而已。他合上书,翻身坐起,笑道:“苏棠离开了静苑,你依旧闭门不出,孟行春当然想知道你在干什么!”
    之前不出门,还可以当作贪恋女色,跟苏棠胡天胡帝,不知日月流逝,现在没了这个理由,徐佑想清净也不可得了。
    “好吧,去叫冬至一起,现在就出去走走!”徐佑扔了笔,将纸揉成一团,转身问道:“谁知道哪里有卖纸笔的,要好纸,好笔!”
    大雪中的钱塘城少了一丝烟火气,多了几分曼妙禅意,一行人走过了柳树巷,绕过了三里坊,远远能看到西湖边上的元阳靖庐,哦不,现在改叫大德寺,数十名工匠打着赤膊,头上还冒着白汽,正冒着雪将原先的房舍一一拆除。
    建大德寺所需不菲,州府拨了部分款项,再由钱塘县拿出来一部分,剩余的差额由佛门去自筹。但是扬州作为天师道的大本营,信佛的普通居士不算多,筹钱也筹不了多少,因此在帝都某些人的授意之下,竺法言派了门人弟子到一些中等士族的家里去化缘,给多给少都不是事,至少让佛祖看到了你的向佛之心。
    不信佛也没关系,佛门讲究平等教化,比起儒家的有教无类更激进了一步,只要你有善心,就可以结善果。
    何谓善心?给大德寺捐钱就是最大的善心!
    这些中等士族惹不起佛门,只好忍气吞声乖乖的交钱。当然,其中也不乏想要投机的人,主动送巨资给佛门示好。于是连哄带骗外加墙头草的投靠,竺法言很快就筹够了初期的钱款,因此今日做好交接之后,立刻破土动工。
    不能怪竺法言急切,竺道融给他的时限,只有四个月,明年四月初八浴佛节必须完工,为此不惜人力,不惜钱财,不惜一切!
    “大德……梵语称为婆檀陀,是不是?”徐佑涉猎甚广,精通佛儒道三家的各种典籍,尤其重生之后,前世里读过的许多书,不管翻烂了的还是浅尝辄止的,都越发清晰明白的出现在脑海里,并没有随着时空的穿越而遗失在记忆的长河中,反倒像是经过了岁月的洗涤和锤炼,变得愈发的牢固。
    “佛言今日后,小下苾蒭,於长宿处,应唤大德!大德的梵语正是婆檀陀,喻义年长德高,七郎当真好学识!”何濡谈起佛经来头头是道,可语带不屑,神色讥诮,毫无一点大德名僧的风采。
    苾蒭也是梵语,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比丘,出家的佛弟子。徐佑对这点还是了解的,扭头望着左彣履霜等人,道:“谁知道《易》中的‘大德’作何解?”
    左彣惭愧道:“我没通读易经,这个,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履霜双手负后,倒退着踩在雪地里,娇美玲珑的身材显露无疑,蹙眉想了一会,突然面露喜色,道:“我记起了,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谓之易!”
    徐佑啪啪的鼓掌,笑道:“对极了!”
    秋分自幼不爱读书,跟着徐佑也没读书的条件,学识上要差履霜太多,压抑不住心底的崇拜,拉着她的裙袖,赞道:“阿姊,你懂的真多!”
    冬至虽然读书,但跟左彣差不多,对《易》了解的太少,听了履霜的话,心有所感,道:“儒家所说的大德,可比佛家要通透的多了。大德曰生,真是简单明了,却又直指天地间最深刻的道理。小郎,那道家的大德又是什么呢?”
    “《易》虽被儒家奉为六经之一,却也不完全算是儒家的典籍。道家也学《易》,并从天地大德引出对生的理解,生生者未尝生,其所生者即生,这是生命繁衍,孳育不绝的意思。再说这个德字,孔子认为德就是合、和,也就是仁爱。老子则认为天下万物由道而生,合于道则必有德。至于佛门,有一个很出名的七佛通戒偈,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就是释迦牟尼的大德,也不能说就比儒道两家的差了!”
    “老子的德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孔子的德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胡僧的德是逆来顺受,打了我也得忍着。”冬至撇撇嘴,道:“说来说去,还是佛门最不要脸!”
    徐佑苦笑,冬至聪慧是有的,但鉴于年幼和阅历,见识偏激了一些,道:“佛门要求诸恶莫作,戒具之禁,清白之行;众善奉行,心意清净;自净其意,除邪颠倒。又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是有漏善,为善去恶,并不是终极,所以有所遗漏。这才又讲自净其意,祛除无明烦恼,超越了善恶对立的无漏善,将内里的道德心性和外里的道德本质合为一体,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不能简单说人家不要脸。”
    冬至对佛门的看法充满了个人的偏见,但这种偏见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扬州本地人对这个从西域传入的佛门的初步认知。
    经受天师道一百多年孜孜不倦的传道和洗脑,很多人的思想和精神都桎梏在一个狭隘的世界里,不管你信道还是不信道,都本能的对另一种宗教觉得反感,同时还有一种微妙的被侵犯的不安全感。
    这是宗教的排他性所决定,但神奇的是,在这个文明昌盛的国度,再多的宗教,再不同的信仰,都能被慢慢的同化和融合,然后沿着相爱相杀的戏码一代代的传下去,不曾消亡,也不会一直独大。
    竺法言任重而道远啊!
    “冬至,你骂和尚不要脸,”何濡大笑,道:“可是当面在骂我呢……”
    冬至总是不自觉的忘记何濡曾经是个和尚的事实,吐了吐舌头,乖乖的躲到一边不再言语。徐佑洋洋数百言都不能让她闭嘴,何濡一句调侃,吓得她连反驳都不敢,可见论起嘴炮的功力,何濡才是无敌。
    其实何濡并不介意别人骂和尚,因为他自己骂的最多,不过跟别人不同的是,他没有立场,只要看不顺眼,不仅仅骂和尚,儒生和道士都骂。
    “冬至说的也没错,和尚是不要脸……”
    “阿弥陀佛!不知檀越因何要骂比丘众?若是门内有比丘言行不当,敬请指教,有,则促而改之。”
    众人回头,却见身后七八米外站着三个白衣僧人,为首的约有四五十岁,须发黑中带着灰色,慈眉善目,宝相**。徐佑不欲生事,拦住何濡,怕他口无遮拦,躬身行礼,道:“朋友戏言,本是无心,得罪莫怪!”
    僧人双手合什,口念佛号,脸上浮现笑容,道:“既是戏言,谈何得罪?是老僧唐突了,莫怪,莫怪!”
    “不敢!”徐佑侧身让开道路,恭谨的道:“请法师先行!”
    僧人行礼,迈步而去,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年轻和尚中有一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如夭夭桃花,眼波流盼,竞发姿媚,比起容色更胜妇人的顾允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顾允是春晓之花,这个和尚就是中秋之月,光头白衣,更添几分飘逸仪态。经过徐佑身边时微微含笑点头,从容之极。
    等众僧远去,徐佑问道:“是不是竺法言?”
    何濡摇摇头,道:“不是,竺法言比这老秃驴年轻!”刚才要不是徐佑阻拦,他定要跟老和尚好好说教一番,这会嘴巴上也不肯客气。
    左彣自责道:“是我失职,被人近了身侧,竟然没有发现。”
    自从上次中毒,命悬一线,左彣就伤了精气,将养了这么久,功力仍然没有回复旧观。不过今日雪厚,他们又在高谈阔论,身边也不时有人经过,没有特别注意身后,让三个和尚听了骂詈之言,确实有点尴尬。
    “七八米远,任谁也听不真切,风虎无须自责!”徐佑宽慰了两句,话头一转,道:“冬至,你记下那个英俊和尚的样子,改日去查一查他的来历!”
    何濡奇道:“我怎么没发现有英俊的和尚?七郎,你莫不是想要效仿龙阳?”
    冬至心中奇怪,不过她也知道何濡说笑,徐佑没有龙阳之好,道:“诺,我明日就去查!”不管怎样,查英俊男子,哪怕是个和尚,也总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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