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寺卿掌厩牧、辇舆之政,通俗点说,也就是管马匹的“弼马温”。不过楚国偏处江南,缺少产马地,所以不重马政,太仆寺卿虽位居三品,实则没有多少实权。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三品高官,两千石的俸禄,作为前太仆寺卿的别院,此处的陈设未免过于简陋了点。
    这所别院由三进不算大的院落成品字排列,绿瓦红墙,斑驳不堪,院落间由拱门和回廊相连,没有花木和山石点缀,更没有游池和竹林等世族常备的风雅物,周围反倒布满了桐梓木制的长杆,悬挂着各种形制的道幡,莲花为顶,荷叶为制,随风而动,气象阴森。且在正中的位置安放一座古朴的三足铜炉,头作兽首,尾成鸟翼,周身雕刻着蟠螭花纹,积厚十余寸的香灰,似乎仍有人不时在此焚香祈神。
    “都说魏公清廉如水,朝野莫能比者,由此间别院可见一斑……”
    李定之摇头晃脑,张望着四处,口中赞叹不已。杜三省最看不惯他这幅模样,道:“此宅荒废日久,残破些也是应当的。我们进来找白蛇要紧,别东拉西扯,浪费大家的时间。”
    “你……”
    “好了,不要争执!”鲍熙脸色一沉,道:“杜县尉,你带人去左院搜寻,注意洞穴和角落处。郭夫人,劳烦贵府部曲到右院寻找,若有踪迹,立刻派人来报。李县丞,你和我一起进楼内找找看,说不定会有发现。”
    “诺!”
    正在众人准备各自搜寻的时候,从一侧的拱门走出来八个紫衣童仆,纤弱清秀,年约十三,脸上敷了厚厚的香粉,白的没有丝毫的血色,在阳光下透着诡异和阴冷的味道,眼光更是呆滞无神,若是仔细去看,连瞳孔都比常人大上一些,齐齐伸手挡住了詹文君等人的去路。
    窦熙皱眉道:“李县丞,你不是说此宅荒废已久吗?”
    李定之颤颤巍巍的干咳了一声,道:“魏氏远在会稽,魏公仙逝后,没有他人来此居住,此宅确实荒废不假。可能魏公的子孙为了睹物思人,派了奴仆偶尔过来看守清扫也是有的。”
    他是钱塘的老县丞,人脉广,耳目多,对县内各种动态知之最深,可听他口风,似乎也不是太清楚这间宅院的事情。杜三省还待讥嘲两句,鲍熙却走上前去,道:“你们谁人主事?我是钱塘县主簿,奉命入贵宅搜寻白蛇,还望通融则个!”
    不料八个童仆无人应声,场面陷入僵持。詹文君眼角余光看到席元达也跟了进来,不想贻误战机,断然道:“白蛇的行迹稍纵即逝,不能耽搁太久,久恐生变。万棋,你立刻带人去找,我自向此间主人致歉。”
    万棋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做声,带着人转身就走。一个童仆突然鬼魅般飘起,仿佛没有重量似的,横在万棋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渗着蓝光的寒月刃,从腋下刁钻的角度刺向她的胸口。
    万棋目光一凝,不躲不避,屈指弹出,速度快了何止数倍,正中童仆的手腕脉门。童仆浑身剧震,短匕失手落地,还不等反应过来,万棋欺近眼前,纤手成勾,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咙。
    瞬间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饶是这些童仆受过特殊训练,痛觉比起常人要弱化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张嘴发出啊呀呀的声音。
    也是这时,众人才看清这人是个哑巴,并且不是天生残疾,而是被人用利器割去了舌头,断处齐整平滑,幽黑成紫色,显见不是短期内的伤口。
    鲍熙神色微微一变,看向杜三省。杜三省心领神会,厉声道:“好贼子!来人,将他们拿下!另,封锁此宅,仔细搜寻,不得有一处遗漏!”
    席元达先是在外面迟疑了一下,等好不容易挤开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来到院子里,已经是双方对峙的局面。见到紫衣童仆出面,焦虑的心随之平静下来,决定再看一看,要是他们能就此阻止鲍熙和詹文君,将其逐出府去,那么他也没必要出头。毕竟那篇不知何人杜撰的《元阳靖庐别传》提过西湖边上有天师道的道教总坛,他当时看过一笑置之,以为是哪个狂徒信口胡言,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可此时白蛇突兀现世,钱塘湖易名西湖,再结合詹文君的表现,立刻敏感的意识到这篇文章的狠毒险恶之处。
    只是为时已晚!
    席元达明白,今日已经彻底失去了先机,再暴露别院是天师道所有,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将此地和元阳靖庐结合起来,那样的话,对杜静之的名声会有巨大的损伤。
    这也是徐佑用计的精妙之处,席元达就是明白了一切,可患得患失之下,依然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明智、最果断的抉择。每一步都将他逼到绝地,然后又给他留有一分的希望,但在希望过后,却极尽所能的残忍的摧毁一切。
    席元达再如何顾全大局,以他的性格也受不了这样的戏弄,崩溃爆发,只是早晚而已!
    盘算的虽好,可谁料到詹文君如此果断,竟然不管有人阻拦,欲让手下强行进入院子里搜寻白蛇。席元达的幻想破灭,正要发话表明此宅已经由魏度转赠天师道,非是无主之地,就算鲍熙代表了官府,也不得无令擅闯。但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开口,紫衣童仆竟对万棋动了刀,还是冲着胸口要害,存心置人于死地。
    楚国定鼎江东百年,律法逐渐趋于完善,敢动刀杀人的不是没有,可大都在私下偏僻无人的所在,事后还要好好的处理痕迹,才可保证万无一失。更别说今日钱塘湖聚集千人,还有鲍熙李定之杜三省这样披着绿皮的官府人员,衙卒遍地,众目睽睽,紫衣童仆这样的行为,无疑于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
    到了这步田地,席元达再不能迟疑,暴喝一声,道:“住手!”他纵身一跃,挡在紫衣童仆和鲍熙等人之间。
    锵!锵!
    一众衙卒反应迅捷,全都擎刀在手,寒光四射如万箭齐发,指向席元达。鲍熙上前一步,面色威严,斥道:“席灵官,你要做什么?”
    席元达知道此时退让不得,大喝道:“此处别院已由魏太仆的嫡孙魏度赠与杜祭酒,当下为本教扬州治靖庐之一,外人不得擅闯!”
    声音传了出去,立刻在门口的人群中引起了骚动,不知是谁说道:“哎呀,天师道真的在西湖边上有靖庐啊?”
    “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过?”
    “是啊,我们道民礼拜神灵、思过修善时还要特地去西城那处清虚靖庐,却从未听过此地。”
    “你们说,会不会是元阳……”
    “还是你思绪灵泛,这是很有可能的……元阳靖庐别传里不是说了吗,混元指西湖边而建成元阳庐,后来被教中忤逆之辈霸占……啊?”
    “这……方才席灵官亲口承认,此地是扬州治的靖庐……那,那,杜祭酒他,他岂不是……”
    “住口!杜祭酒绝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信此地是元阳庐!”
    “都别吵了,等等看,等等看!是不是元阳庐,有县衙的诸位郎君在,总会大白于天下。”
    外面的议论传入席元达的耳中,引得他一阵急怒,但事态紧急,两害相权取其轻,却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为今之计,只有搬出天师道和杜静之,才有可能阻挡鲍熙!
    “哦?”鲍熙皱眉道:“方才在外面时怎么没听你言语?”
    席元达呼吸一窒,难道他能说怕对杜静之影响不好,所以犹豫了那么一会?拿出无赖泼皮本性,道:“我方才说了,只是主薄心急,没有听到。这些人,”他指了指紫衣童仆,道:“都是祭酒身边服侍的童子,天生残缺,口不能言,思绪也比常人呆滞几分,见诸位破门而入,身带兵器,形容极恶,以为是歹人贼子,故而急切下动武防身,非是有意行凶。”
    论口才,十个席元达也比不上鲍熙一根手指头,他冷冷道:“先前进来之时,我已经当面表明了身份,况且门外尚有千余百姓,任谁也知道我等不是贼人,这童仆却持刀逞凶,是何居心?”
    席元达知道说不过鲍熙,把心一横,道:“鲍熙,你区区一个钱塘主簿,有什么资格擅自搜寻我天师道的靖庐?真要来搜,去让顾允写了手谕,亲自向祭酒求告,若得允诺,再来嚣张不迟!”
    “白蛇现世,兹事体大,顾明府曾允我便宜行事,所以算不得擅闯。你一个消灾灵官,无品无阶,与齐民无异,竟敢直呼明府名讳,如此不敬,实属胆大妄为,就不怕给杜祭酒招来祸事吗?”
    “祸事?”席元达凶相毕露,狰狞笑道:“我天师道传教百年,上可扶乩请神,下可画符震灾,主上器重,万民敬仰,怕什么祸事?倒是你,不敬神明,私闯靖庐,难道就不怕给顾氏惹祸吗?”
    李定之和杜三省面面相觑,心中忐忑,毕竟杜静之威名赫赫,轻易不能招惹,都起了退堂鼓的心思。鲍熙知道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的局面,神色一端,双手抱拳于左上,道:“我家明府上无愧于天,下无悔于地,持身平正,秉公行事,岂会怕惹祸?来人,将这些童仆拿下,谁敢阻拦,一并拿了!”
    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杜三省迟疑了一下,众衙卒互相观望,也跟着呆在当场。紧急关头,幸好詹文君及时大喝,道:“万棋,听到鲍主簿的命令了吗,还不动手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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