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科房里,钱典吏仍然在犹豫不决,直到心腹的书办提醒了他一句,问要不要掌灯时,他才醒觉天已入暮,屋里早就变得一片黑乎乎的了。
    若是往常时候,他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该回去了。
    有些神思不属地摆了摆手,钱典吏径直来到屋外,朦胧的夜色下,廊檐下挂着的那两盏灯笼红得耀眼。他微仰着头,望向天幕上方的点点繁星,一双充血的瞳孔里有两团火红的光芒在跳跃。
    “走,去户房。”
    沙哑的嗓音犹如夜枭在低鸣,把个心腹书办给吓了一跳,好在此时并非深夜,倒是不会发生什么邪门的事情
    书办在前头提着灯笼引路,钱典吏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没人能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俩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来到了户房边上,一间上了锁的房门前。
    钱典吏径直取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了这间存有阖县账目的屋子
    从户房里出来便是戒石坊,这会儿已是夜间,因此堂下通常不会有什么人,但今天显然有些非同寻常。
    透过大堂廊檐下的灯光,钱典吏依稀看见两道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看样子应该是正往后衙行去大堂之后有穿堂,但那是为县太爷准备的,旁人一般不走那里。
    尽管看得不甚清楚,钱典吏仍可猜到,那俩人中的一人应该是小荣师爷。
    他忙将手中的一摞账簿交到了书办手中,低声吩咐道:“你先把这些给带回去,交到我夫人手上,然后就自个儿回家去吧,不用管我。”
    官有官廨,吏有吏舍。但只要在县衙里混多几年,有了一定地位的经制吏,通常都不会住在那狭小的吏舍里。他们在县衙周边,一般都有自己的居所。
    简单丢下句话后,钱典吏连灯笼都不用,便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跟上了前方的俩人。
    那俩人走得不快,慢悠悠地踱着小步,边走边轻声交谈着什么。他悄然贴在俩人身后,此时凝神一听,便听出了说话的那人正是小荣师爷。
    “小祝啊,先生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这钱典吏当真能靠得住?”
    “嘿嘿,师兄大可放心,先生料事如神,看人的眼光也绝对差不了!”
    祝振东接口道:“虽则我与那姓钱的有些旧怨,但我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此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最重要的是,他与张富水火不容,上回我也是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过后一打听,才晓得他那日是被张司户给训了一通,才致使心火过旺,见人就咬”
    “那倒也是。”小荣点点头,问道:“先生可有说过,钱典吏若是坚决不肯出手,又当如何?”
    “这还不简单?钱帛动人心,想当司吏的人可多了去,位子可就那么一个,多了没有!尤其是这户房,油水充足,大权独揽,那可不是区区典吏能比得上的,谁吃肉谁喝汤还用说么?单说在咱们大人面前,司吏可是能看座的,典吏就只配站着了”说着小祝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先生也说了,他姓钱的若是不识抬举,咱们大可换个人来!”
    先生?师兄?
    黑暗中,钱典吏深深皱起了眉头,直觉事情很不简单。
    原来,这小荣师爷并非是操控眼下局面的人,真正在布局落子,搅弄风云的另有其人!正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先生”!
    整个县衙里,能被称为先生的可没几个,连小荣师爷都要称之为先生的,除了那人还有谁?
    念及于此,他只觉得浑身发寒,禁不住全身都在微微颤栗着。那是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突然间就涌上心头的恐惧之感
    三人七拐八绕,不一会便已来到了夫子院的门洞前,钱典吏这才悄悄地抽身后退,于拐角处一个转身,快步离开。
    这边,进了夫子院后,荣荣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不解地问道:“小祝啊,先生为何要多此一举,让我们对他演这样一出戏码?再者,这不让他也暴露了吗?”
    “先生说了,钱典吏是个迟迟拿不定主意的人,若是不给他注入这么一针强心剂,他怕是还要拖上好些时日眼下快要征收夏税了,户房倒个司吏倒是不打紧,却必须得有个熟悉章程的人来顶着,而那粮科的罗典吏不大靠得住。”
    小荣“哦”了一声,随即又问道:“什么是强心剂?”
    “先生没说”
    小祝见他一脸狐疑,似乎是以为自己在藏私,忙解释道:“先生确实没说啊师兄你不是告诉过我,不能不懂装懂,不懂就要问吗?这可害苦了我”说着向小荣投去一道幽怨的小眼神,郁闷地摸着后臀道:“当时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结果先生就踹了我一脚!”
    “”
    小荣闻言有些发怔,待得回过神来后,只是一脸郑重地拍拍他的右肩,而后默然转身离去,徒留小祝一人在风中凌乱
    这是在表达歉意呢?还是在告诉我,这就是跟着先生学习的态度?
    这一夜,钱典吏失眠了。
    他躺在床榻上,心里回放电影般不断闪过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幕。
    小荣离开钱科房时的愤然神情,以及晚上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截然不同的一面;小祝那左一句“先生”,右一句的“先生说”;许杰临走时那道意味深长的笑容
    想到这里,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出了李谦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怎么看都是笑里藏刀,活生生的一只“笑面虎”再和张富面对自己时的那一脸阴鸷相比较,钱典吏忽然觉得,还是李谦那张脸看着更让人舒服些
    黑暗中,他从床榻上起身,没有惊动正在熟睡的夫人,轻手轻脚地来到桌前,取过火折子点亮了一盏蜡烛。光亮瞬间驱走了黑暗,填满整个房间。
    望着桌上那一摞厚厚的账本,钱典吏忽然想起了一句俗语。
    富贵险中求!
    外头隐约传来一阵更鼓之声,听声音,此刻已然是三更时分。
    钱典吏今夜是不打算睡觉了,他开始照着小荣白天曾亲口告诉过他的“笨法子”,将那些十分繁琐、异常零散的购买记录从账目上一条条给提取出来,然后进行汇总
    啪
    桌上燃烧的蜡烛爆出一个耀眼的灯花,烛火又变得明亮了几分,照在他那张隐现几道皱纹的脸上,见证了一个相当完美的变脸过程。
    烛光下,他的脸色由起初的凝重转为欣喜,之后由欣喜进入狂喜,又从狂喜中渐渐转换成了不安,但很快,又迅速转变为坚定,毅然决然
    翌日排衙时,王知县发现,钱典吏竟然缺勤了。
    他是位十分迷糊的县老爷,整件事情都是李谦等人在谋划,他所能知晓的环节并不多,因此当他小荣告诉他,今日便会有结果后,他本来是很高兴的,结果
    这姓钱的居然没来!
    王知县分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尽管小荣一直在劝慰他放宽心,事情已经水到渠成,耐心等待结果便是。他却仍是心怀忐忑,甚至是有些焦躁不安,又不知该如何排解发泄如此情绪,便只好在签押房里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子,一颗心却是提得老高
    为了能更快得到确切的消息,又对这县衙里的其他人都不太放心,王知县早早便将小祝给打发去了门房。可直到日上三竿时分,门房那边却仍不见有消息传来时,王知县终于忍不住了。
    “荣师爷”
    “东翁莫急”
    小荣有些无奈,正要再劝时,王知县却是一脸担忧地问道:“你说这钱典吏,他会不会倒向户房,将咱们查出账目的消息给透露出去?若是张富得知此事,怕是会想方设法抹平了账目呀本县更担心的是,若他发现无法抹除所有痕迹,决心要与本县拼个鱼死网破的话,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东翁”
    “师爷何以教我?”
    “呃我的意思是,东翁你就莫要担心这个了,钱典吏他不可能会倒向户房!”
    “可本县还是感到有些不安”
    “”
    正当此时,廊下传来了祝振东的声音。声调振奋异常,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倒是让屋内俩人心中悬着的一颗石头落了地。
    “大人!”
    “快说,是不是钱典吏来了?”急着问话的自然是王知县,不过在下人面前,他还是得极力装出一副不慌不忙、进退有度的沉稳模样来,便径直坐回到了位置上。
    “是”
    小祝才刚应了一声,便已经让他给截断了话头,径直问道:“他脸色如何?”
    “脸色看样子不太好,憔悴中带着苍白,黑眼圈也很重,眼睛也跟个兔子似的,似乎是昨晚没睡好”小祝挠了挠头,一手抚着胸口,稍微平复了下剧烈奔跑带动起来的心脏急跳正当大老爷的心直往下沉之时,他却是大喘气道:“不过他脚步极快,过六房而不入,看样子是往咱们这后衙来的!”
    呼
    王知县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嗔怪地瞪了小祝一眼,而后再看向小荣时,脸上早已换上了一副沉稳笃定的笑容。
    “先生真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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